舒玄月走下山坡，来到一块临崖的大碣石上，以前的苏清穹很喜欢独自一人来这里坐着冥思，她望着远处暗夜里奔腾群象般的山脉，就像苏清穹常常这样望着一般，苏清穹的脑海里总装着那些复杂的药理和找她医治的病人，总在思索怎么治好疑难杂症和忧国忧民，似乎对个人的问题从未想过……抑或，只是她未让自己看到，那些私人的隐秘事情，以苏清穹的保守内敛，她怎会让自己看到？可是，她若让自己看到了该多好，这样起码还能有个人分享心事，就像有个跟自己对话的神秘朋友一般，同病相怜也好，安慰建议也好，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空茫惴惴。
重华胤玺说他儿时见过苏清穹，但苏清穹给她看的回忆里根本没有他，跟皇室有关的一切全都没有，舒玄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感觉苏清穹本人一定是一直记得重华胤玺的，不然，当初在闹市街头，半死不活的她无意中瞥到马车华帘后的他时，就不会如遭尖针刺过。那种感觉很复杂，亲近却又警惕，就如她今天亲眼见他杀死姬霸天一般，她目睹了他本性里的无情残忍，他生于这个时代，又是这样的身世环境，一定把杀人当作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无法指摘他，也许用“无情残忍”形容他也是错的，因为他肯定认为这都是他必须做的事情，她终于有些明白潜龙帮为什么终难逃满门抄斩了，虽然她当时写信祈求他别滥杀无辜，但结局依旧与她愿望相背……
她想得头脑发疼，疲累地坐在石崖上，环抱着膝，把头深深埋下，强逼着自己不要再深思下去，不知不觉，最后竟昏昏然睡去。
山中微凉的夜风吹醒了她，她抬头看了眼满天星辰，心中已明了一事，她这个人，对于很多事情是可以想清楚的，可一旦涉及到的人是自己在乎的，脑袋就昏茫了，善恶不分。
她回到院中，明灭的灯火中，只见一人正斜倚在门边，淡淡道：“想清楚了？”
山中漆黑，仅有的那盏油灯在山风中摇曳将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那黑曜石般的眸子正直盯着她，她微微一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去休息？”
“等你。”
舒玄月的脸微微一红，道：“你以后不用等我，我……我是夜猫子。”她说完，便向门内走去，却见门被他伸出的手臂拦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舒玄月看看他的手臂，又看看他的脸，努力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惜没有做到，只觉心里莫名其妙往下一沉，此时的他，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一般。
“你说过从来没有明白过我，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舒玄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那日迎接北军回京，在城楼上袭击我的人是你，对吗？”他盯了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道。
舒玄月睁大眼睛，支支吾吾道：“你、你别瞎猜……”
“那颗袭来的石子毫无内力，目的不在于行刺，而是为了分散众人注意好趁机逃跑，身无内力却行动如风，身着盔甲却是女子身形，不是你又是谁？”
舒玄月急道：“我当时没想到要伤害你！……”
他伸出一指封住她的唇，道：“我知道。”
舒玄月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为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对自己的了解更多，所以你心里有什么事不妨都对我道来。”他缓缓道。
舒玄月表情凝住，有那么一会儿，她很想问“终有一天，你会那样对付我吗？”，但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抬起头，忽然负气道：“你为什么要在乎我心里想什么，我最终也是跟你不相关的人！您贵为太子，心里装着家国大事、种种利害冲突即可，何必再塞进我这草民的心事，您自己也说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既高攀不上三皇子，也更高攀不上你！”
说罢，她便要推开他的手臂，想往屋里走，但那手臂却纹丝不动，她眼泪都快流出来，吼了一声：“你欺负我！”愤而转身便走，刚一转身，便被环腰抱住。
他叹了一声，道：“月儿，你就不能乖一点吗？”
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不禁怔住，静静地呆了一秒，低声道：“如果我的心里话冒犯了你，也请你不要生气。”
他的头埋进她的乌发间，闭上眼睛，似倦了般静静道：“不生气。”
她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杀伐决断无需妇人之仁是你从小接受的教诲，但今日姬霸天为了让你饶过他弟弟一命，在能避开你那一击的情况下却毅然相迎，慨然赴死，虽然他这人可恶得要命，但爱弟之心却令人感动，足见此人并非暴恶得无可救药，所以我对他的死未免有些动容，他弟弟姬蕴远的命，希望你看在他哥为他死的份上，能饶他不死……”
舒玄月腰间一紧，她忍痛咬了下唇。
“说了这么多，你是为姬蕴远求情？”
“他并没有参与他哥哥的谋逆，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本本分分的做商人，如果你坚持认为我是为他求情，那么我的答案是‘是’，毕竟他也曾救过我。”她见瞒他不过，便干脆一口气老实说了出来。
“好，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舒玄月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快，正要高兴，但听到后半句话，心又沉下来，小心翼翼道：“什么事？”
“以后有什么心事要告诉我，不准有任何隐瞒。”
“这……好。”舒玄月犹豫着应道，自己灵魂穿越的事情总不能告诉他吧，不然任他再怎么强的接受力，恐怕还是会把她当画皮啥的……
他没说话，似乎是伏在她背上睡着了。舒玄月站了半晌，忍不住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没动，她仰头望月，发起愁来，他今天跟几十个壮汉打架，累成这样也正常，但为啥把自己当成抱枕了呢？难道今晚要在这院中站着睡一晚？自己变成木桩子没关系，只怕他会被山风吹感冒啦！
她只好像哄小孩般，尽量将声音放轻柔道：“好丹丹，进屋里睡好不好？我扶你去……”
她刚扶他转过身，便看到门口伫立着的一个白色身影，舒玄月吓了一跳，再仔细看，原来是重华轩，重华轩一脸震惊的模样。
“你们俩不会真的……”
舒玄月弯唇一笑，也不解释，只是道：“轩兄，久别重逢，本应把酒畅谈不醉不归，但我与某人有约定在先，此刻也不宜多谈，以后会跟你解释。”
说罢，便朝重华轩抱歉地笑笑，扶着身旁人进屋内了。
厢房中，舒玄月为他盖好被衾，燃起炉香，才坐下来擦把汗。烛光中，他的睡颜纯真沉静，好像坠落凡间的天使，跟白日里睁开眼睛时散发出的慑人深沉光芒完全迥异，为何他总是给她这种矛盾的感觉？舒玄月摇摇头，甩掉心中冒出的诡异莫名想法。
“不管姬霸天说的会不会变成现实，我想，我还是要选择相信你。”舒玄月自言自语道。
她走到他的床头，坐下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不禁嘴角弯起，喃喃低语道：“你的父皇一定很爱你吧？我若是有你这般聪明漂亮的孩子，我一定也会很爱他，你真的很幸福，有爸爸、妈妈，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这是我从小万般渴望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你可要珍惜他们哦，与他们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呢，即使发生了什么间隙，你们一定都能相互原谅的，对吗？……”
今天他与李清影的对话，她也听到了一些，他与几个皇兄似乎有了间隙，自古以来，皇家贵族里兄弟阋墙往往你死我活，代价惨痛，她不希望他遭遇这样的事情，即使遭遇了，她也希望他能善待所有人，但这话，她没办法当面劝他，因为他没对她提起，表示他根本不希望她知道这件事情。还有姬霸天临死前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惜到底没有说出来，他后来急匆匆地质问她，姬霸天是否对她说了什么，可见是生怕她知道了他兄弟阋墙的事情，她又怎忍当面揭穿？
舒玄月轻叹了一声，合上房门，离开了此处。房中，那双黑曜石般的幽黑眼眸蓦然睁开，清醒冷静，并未任何睡意，窗牗响了一声敞开，一个黑色人影从窗口跳了进来，单膝跪地揖道：“拜见主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