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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云再起

1.从打箭炉到折多山,兜了一大圈,事情仿佛已回归正轨

土司衙署位于打箭炉城中,融汇着汉藏两族建筑风格。衙署由四栋高大的藏式碉楼组成,组合为封闭式四合院。楼层采用汉式回廊,回廊外用汉式花窗与嘉绒式窗花装饰。碉楼共三层,德让土司前晚宴请蒙元亨与苏乐西,就在第二层的餐厅。今日召集僚属议事,是在衙署正中的广场上。藏人素来好客,极重礼数,蒙元亨与苏乐西分坐在德让左右。

属下已到齐,德让继续与蒙元亨、苏乐西说笑着。隔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换上一副面孔,用威严赫赫的目光扫视一圈,大声吼道:“把那个十恶不赦的匪首阿旺次仁押上来。”

阿旺次仁戴着手铐脚镣,被两个彪形大汉押了上来,他披头散发,早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德让坐回椅子上,冷笑道:“阿旺,你为祸折多山多年,抢了多少货,欠下多少命债,善恶到头终有报,今天便是你还债的日子。”

德让话音未落,台下早已一片喊杀之声。阿旺次仁被摁倒在地,眼神中充满绝望。他吐了口唾沫,说道:“无非是个死。”

见阿旺次仁桀骜不驯,立刻有人上前抽起鞭子。德让挥了挥手示意停下,笑着说:“我知你不怕死,但你也应清楚,老爷这里的死法,可比你那个土匪窝多得多。剖腹、挖心、凌迟、点天灯,你究竟要哪一种?”

土匪杀人撕票无非一刀而已,土司府里的刑罚可没这么轻松,德让口中的任何一种死法,都远比死亡更令人恐惧。饶是阿旺次仁一身胆气,此刻也不免心惊肉跳。

德让对着金戒指吹了口气,扭头对属下说:“你们说,以他的所作所为,哪种死法合适?”

台下一人说道:“且不说他打家劫舍,为祸多年,光是这次进山剿灭,咱们就折损了十几人。凌迟、点天灯,都太便宜了,一定要扒皮,才能解恨。”

阿旺次仁没再言语,只是两眼通红盯住德让。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扒皮的惨状……

德让点了点头:“就要这个。”说罢,他挥手道:“把他的皮给我扒下来。”

阿旺次仁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被人拖出几丈后,才用尽全身力气骂道:“德让,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德让面带微笑,对阿旺次仁的叫骂无动于衷。这时,蒙元亨站起来,高喊道:“且慢!”

所有目光朝向蒙元亨,见他对德让抱拳道:“老爷,请你法外开恩,饶阿旺次仁一命。”

德让不解道:“你手臂上的箭伤可是拜此人所赐。我杀了他,正是替你报仇。”

蒙元亨说:“老爷,阿旺次仁当日虽绑了我,实则也是救了我。我们在折多山迷路,若不是他,恐怕早已见阎王。况且阿旺次仁虽中了老爷的计,但毕竟是自己走出山寨投降。今日若杀降,传出去反倒让人笑话。”蒙元亨一边说着,一边跑到阿旺次仁身边,伸手将其摁倒,教训道:“你这厮好不识抬举!还不快向德让老爷磕头谢罪。”

阿旺次仁没料到蒙元亨竟会求情,他虽未开口求饶,但全身绵软无力,任凭蒙元亨将自己的头摁到地面。德让思忖了一下,说:“他的罪孽太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说你也看到了,这等顽劣之徒,临死前还大肆叫嚣,哪有丝毫悔意。”

蒙元亨替阿旺次仁辩解:“临死前不骂上几句的人,恐怕也当不了土匪。老爷身份尊贵,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老爷,我不求活命,只求赏个痛快死法。”阿旺次仁终于重新开口,并且称呼德让为老爷。

“痛快死法!”德让鼻孔里一哼,“蒙先生是打箭炉的贵客,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便遂了你的心愿。拖出去,直接砍头吧。”

“谢老爷!”阿旺次仁的口气中既有绝望更不乏感激。比起扒皮,痛痛快快来一刀实在好太多。

士兵往外拖阿旺次仁,镣铐撞击地面,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蒙元亨有些沮丧,但眼看阿旺次仁就要被拖出广场,他突然神色一振,仿佛想到了什么,再次高喊:“慢着!”

德让盯着蒙元亨:“又怎么了?”

蒙元亨说:“多谢老爷开恩,赏了他一个痛快死法。不过还有一种死法,比砍头更痛快。”

“还有什么痛快死法?”德让问。

“让他战死沙场。”蒙元亨说,“从打箭炉到拉萨,沿途匪患远不止阿旺次仁一家。与其砍他的头,不如让他领兵剿匪。”

“让他剿匪?”德让喃喃自语道。

阿旺次仁从士兵手中挣脱,挥动着镣铐高喊:“我愿为老爷荡平匪患,土匪的那些伎俩我全都清楚……”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自打被抓,阿旺次仁便觉得难逃一死。既然横竖都是死,索性豁出去当条好汉。此刻似乎见到转机,他岂会没有求生之心。

德让哈哈笑起来:“你当我三岁小孩吗?让你领兵剿匪,与放虎归山何异?没准人马一出打箭炉,你又重新当回土匪了。”

阿旺次仁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蒙元亨抢着说道:“老爷不必忧虑。折多山一仗,不仅抓到了阿旺次仁,还有他的家人,没一个漏网之鱼。据我所知,阿旺次仁的儿子、老婆,还有他的亲娘,都被关在牢里。有这些人在,他绝不敢生出二心。”

德让仍在摇头:“能成大事者,自有一副铁石心肠。这小子心一横,谁也不管了,怎么办?”

“绝无可能。”蒙元亨说,“老爷手里不仅有阿旺次仁的老婆、儿子,还有他手下那些头目的老婆、儿子。纵然他铁石心肠,手下人也不会答应。”

阿旺次仁望着蒙元亨,眼神中说不清楚是感激还是埋怨。蒙元亨救下他的命,却又要用老婆、儿子做人质,逼着他去卖命!

德让斜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在打箭炉,土司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威。下属们见状,全都一声不吭,偌大广场上没有一丝声响。蒙元亨又推了阿旺次仁一把,吼道:“你这呆子,还不快谢老爷不杀之恩!”

阿旺次仁跪倒在地,说道:“谢老爷不杀之恩!我愿率兵平定匪患。”

德让用异常犀利的目光盯住阿旺次仁:“所说当真?”

“绝无戏言。”阿旺次仁答道,“我愿将家眷留在打箭炉,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德让终于站起身,声音洪亮地说道:“暂且相信你的话。若能荡平匪患,保你荣华富贵;若胆敢有二心,休怪老爷手下无情。”

大难不死,阿旺次仁不停地磕头谢恩,德让却与蒙元亨心领神会地对望了一眼。前晚德让宴请蒙元亨时,便商量好了这出戏。德让早有以匪剿匪之心,此番生擒阿旺次仁,正是天赐良机。

今天这场戏,蒙元亨同时给德让与阿旺次仁做足了人情,自是美事一桩。更难能可贵的是,有苏乐西牵线搭桥,德让已经答应,立刻派人赴藏区采购良马,重建茶马互市。先交朋友,再做生意,有了人脉才有商路。从打箭炉到折多山,兜了一大圈,事情仿佛已回归正轨,蒙元亨不禁憧憬起未来……

2.德让老爷才把汉人的书读透了,宋江剿方腊的手段,人家用得炉火纯青

蒙元亨来到打箭炉,已有一年多光景。关山万里,阻隔重重,除了成都巡抚衙门的一封公文在催促茶马交易之外,就再没收到任何家乡的音讯。家人是否平安,泾阳城里又是如何,自己一概不知。无数次登高东望,只见雪山绵延。天府之国,嘉陵山水,不过依稀出现在午夜梦回之中。

倒是西去剿匪的阿旺次仁连战连捷,两日前回到了打箭炉。与幼年时食不果腹出城逃荒,或是一年前折多山被擒,坐着囚车进城不同,这一次,德让土司举行了盛大仪式,欢迎凯旋的英雄。

感念蒙元亨的救命之恩,阿旺次仁稍加安顿,便邀约酒馆小聚。打箭炉乃汉藏杂居之地,汉民的小酒馆不少。餐桌上摆着的,既有糌粑、酥油茶,也有刚从大渡河捕捞的鲜鱼,并用川菜口味做成红烧鱼。除了蒙元亨与阿旺次仁,苏乐西、何瑞源、罗兵等人也聚在一起。

比起一年前,阿旺次仁的皮肤更黑了,左脸上还多了一道刀疤。蒙元亨举起酒杯,敬道:“现在,我们该叫你阿旺大人了。”

阿旺次仁豪爽地饮下一满杯,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苟全性命而已。”

蒙元亨笑道:“你不仅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连《出师表》也读过。”

阿旺次仁摇头说:“我读的那点书不过皮毛,德让老爷才把汉人的书读透了。宋江剿方腊的手段,人家用得炉火纯青。”阿旺次仁又说起此番剿匪的经历,自己三次受伤,捡回了一条性命,手下弟兄更是折损大半。

见阿旺次仁长吁短叹,蒙元亨岔开话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旺次仁说:“我不愿在土司府里做官,况且自己这脾气也做不了官,只希望德让老爷赏赐我些金银,安享富贵便已知足。”

蒙元亨点了点头,心想阿旺次仁倒有自知之明。官场中的种种约束,恐怕是他无法忍受的。就说刚才那番宋江剿方腊的话,已是官场大忌。在这里说说尚可,真要传到德让耳朵里,没准会招来横祸。

阿旺次仁又举起酒杯:“我的事不去提了。蒙兄,你的生意如何?听说德让老爷出面号召,藏区商人蜂拥而至,把打箭炉的客栈都住满了。要我说,这事可有我的一份功劳。若不是荡平匪患,那些拉萨、昌都的商人,哪能这么容易来到打箭炉。”

提到生意,蒙元亨皱起眉头:“原以为柳暗花明,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旺次仁问:“怎么回事?”

蒙元亨叹道:“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天时,光有地利、人和自是不行呀。”

何瑞源接过话:“这一年来,成都的茶叶、丝绸、瓷器源源不断运来。藏区商人也带来了几十车麝香、虫草、羊毛,可就是没咱们需要的良马。此番西来,原本做的是茶马交易,没有马,买卖怎么做!”

何瑞源说得垂头丧气,蒙元亨心中更叫苦连连。当初因缘际会,结识了德让土司,以为转机到来,茶马互市指日可待,没想到去年藏区雪灾,草木枯萎,马匹产量锐减。两边商人虽齐聚打箭炉,可买的和卖的不是一样东西,生意压根没法做。

阿旺次仁心中感叹蒙元亨时运不济,嘴上还得宽慰几句。生意的事越劝越烦,他转而敬苏乐西的酒:“还是先生生意好,听说你成了打箭炉的神医,每天在门口排队的人络绎不绝。”

苏乐西笑道:“这可不是生意,只是行善积德。”

罗兵插话道:“苏先生,我就不明白了,打认识你时就知道,你是个传教士。可从泾阳到打箭炉,没见你念经打坐,只见你治病救人。”

苏乐西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远万里来到大清,当然是传播上帝福音。但是,大清子民并不知道什么是上帝,空洞说教更没人理,于是才钻研医术。来寻医问药的人多了,我便有传播教义的机会。”

罗兵调侃道:“可惜许多人只想治病,身体一旦有起色,蹦蹦跳跳就走了,可没工夫听你传播上帝福音。”

苏乐西耸了耸肩:“没关系,慢慢来嘛。不是有个成语,叫作水滴石穿嘛!”

一桌人举杯说笑,甚是开心。恰在这时,一名伙计跑来,惊慌失措道:“出事了!”

“什么事?”蒙元亨问。

伙计说道:“有人抢咱们的茶叶。”

罗兵一拍桌子大吼道:“谁这么大胆?”

伙计答道:“一伙昌都来的商人。”

蒙元亨焦急地站起来:“走,快去看看。”

伙计有些胆怯:“他们人多势众,手上还有兵器,咱们几个人去怕要吃亏。”

“你个□包,老子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罗兵骂道。蒙元亨想了想说:“咱们先过去。另外赶紧向土司府通报,请德让老爷派人过来。”

“这等小事,还用麻烦德让老爷?”阿旺次仁站起身来,“不就是抓几个毛贼吗?我手下的兄弟在雪山里杀了几个来回,这几日没处练手,正技痒呢。”

阿旺次仁挎起刀,一面让伙计带路,一面吩咐另一个手下,即刻去营中调人马过来。

不一会儿工夫,一行人便赶回客栈。只见对方来势汹汹,近百号人大多手持兵刃,留守客栈的伙计要么被打倒在地,要么吓得不敢动弹。客栈外停着三辆大车,十余个精壮的汉子正把四川运来的茶叶搬往车上。

蒙元亨怒气冲冲,高喊住手。然而不仅没人理会,还有几人扑上来,与蒙元亨对上拳脚。罗兵见状抽出剑冲上去,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好几人挥舞藏刀砍过来。阿旺次仁毕竟久经战阵,一眼瞅出人群中有个年轻人像是领头的。他一个箭步贴上去,好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刀已架在年轻人的脖子上。阿旺次仁高声喊道:“住手!否则一刀砍了他的头。”

这声怒喝中气十足,所有人都被震慑住。年轻人吓得面如土灰,连连求饶。

阿旺次仁骂道:“老子整日在山里头剿匪,这城里的匪也该剿一剿了。”

听阿旺次仁这么一说,人群中有人怯怯地喊道:“你是阿旺次仁?”

“爷爷我正是。”阿旺次仁得意扬扬。

一个老者在火把簇拥下走了过来,他拿着火把朝阿旺次仁挥了挥,接着说:“果然是你。”阿旺次仁如今名声在外,许多人都知道他带兵剿匪勇冠三军。方才听说他的名号,人群中有人不自觉便退了几步。这名老者身材瘦弱,看着也不会武艺,可脸上毫无惧色,双眼露出凶光。

老者冷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咱们又遇上了。”

阿旺次仁问:“你是谁?”

老者恶狠狠地说:“你欠下的命债太多,自己都不记得了吧。我是多金。”

“你就是多金。”阿旺次仁终于想起来,多金乃昌都富商。多年前,自己绑了多金的儿子,多金假装赎人,实则联络昌都土司带兵围剿。恶战之后,阿旺次仁侥幸突围,并一刀结果了多金之子的性命。

被阿旺次仁用刀架住脖子的年轻人这时喊道:“爷爷,他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多金点头道:“没错,你父亲就是死在这个恶人手里。”

年轻人转过头,对着阿旺次仁又踢又咬,全然不顾自己的脖子就在人家刀口下。以阿旺次仁的武艺,想结果这年轻人的性命易如反掌,但他却有些木讷,整个人几乎僵住了。毕竟当年杀了人家父亲,心有歉疚,况且如今不再是土匪,提起往事难免羞愧心虚。

这一来二去,年轻人竟从阿旺次仁刀下挣脱。多金抱过孙子,大喊道:“今日谁能取恶贼的狗头,我赏他十两黄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毕竟十两黄金摆着,不少人壮着胆冲了过来。眼见阿旺次仁被围攻,蒙元亨、罗兵挺身相助。无奈双拳难敌四手,人家人多势众,渐渐占了上风。阿旺次仁的大腿被人砍了两刀,虽不致命,却是血流如注。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街边响起一阵马蹄声。阿旺次仁的援军赶到了!这些百战余生的虎狼之兵岂是多金的手下能抵挡的。眼见阿旺次仁受伤,手下怒不可遏,立刻要剁了多金。阿旺次仁伸手拦住,说道:“押往大牢,听候德让老爷发落。”

两日之后,土司衙署的广场。德让依旧坐在正中椅子上,只是昔日的阶下囚阿旺次仁此刻已坐到德让身旁,倒是多金等人戴着镣铐,跪在广场正中。

德让漫不经心地瞟了多金一眼,说道:“你可知罪?”

多金低头道:“小人知罪。”

德让又问:“什么罪?”

“小人有两宗罪。”多金答道,“其一不该冲撞阿旺次仁大人,其二不该抢汉商的茶叶。”

“你倒是个明白人。”德让板着脸说,“你儿子死在阿旺次仁手中,想报仇情有可原。不过,阿旺已弃暗投明,他不再是土匪,而是土司府的人。”

多金心中有再多仇怨,也不敢开罪德让土司,只能诚惶诚恐地说:“小人有眼无珠,甘愿领罪。”

德让挥了挥手说:“我说过,你一时冲动情有可原。这一次,我不追究。”接着,他又问阿旺次仁:“你挨了两刀,打算怎么办?”

阿旺次仁从椅子上站起,跛脚走了一步:“老爷说得没错,多金情有可原,我也是罪有应得。”

“什么是气度?这便是气度!”德让点头赞扬。接着他起身踱步,边走边说:“我和阿旺大人都不追究了。你砍了人家两刀,也算报仇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以为如何?”

多金哪还敢造次,磕头道:“谢德让老爷。”

猛然,德让停下脚步,大声说道:“这件事就此了结,但有句话我得先撂这儿!阿旺次仁从前是匪,如今却是打箭炉的功臣。自打归顺之日,从前的账一笔勾销。这次事发突然,我不追究多金,下一次不管有什么仇怨,若胆敢和阿旺过不去,就是和土司府过不去。”

台下一片遵令之声,阿旺次仁感激地跪下。德让扶起阿旺次仁,转头说道:“再来说第二宗罪。多金,你哪儿来的狗胆,竟敢明火执仗抢劫汉商茶叶?”

多金刚松了一口气,心又提到嗓子眼,可怜巴巴地说:“小人也是迫于无奈。半年前听闻汉商到来,还带来了藏区急需的茶叶、绸缎,便兴冲冲从昌都贩运来虫草。然而汉商却说,他们只要马匹,不要虫草。倘若买卖做不成,小人这一趟真就血本无归。”

多金说得口干舌燥,喉咙都在冒火,此刻可没人给他水喝,只能自己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小人并非抢劫。我虽搬走了茶叶,却把虫草留在了客栈。从头到尾,只是想与汉商做一笔买卖而已。”

“强买强卖,与抢劫何异!”德让语气严厉,“如今从四面八方赶来打箭炉的藏商何止数百人,人人都想出货,但也得汉商愿意收才行。都像你这般,还有没有规矩!”

多金一脸惶恐,只是求饶。德让不耐烦地问身旁属下:“此人该当何罪,你们说。”

属下说道:“抢劫之人应罚剁手之罪。”

“那还磨蹭什么。”德让的目光威严且阴森,“将他们爷孙剁手。自己剁的话,只剁一只;若要我的人动刀,两只手一起剁了。”

多金瘫软在地上,半晌没有吱声。旁边有人催促:“你是要剁一只手还是两只?”

多金哀求道:“我愿剁两只手,只求将孙儿的手留下。他还年轻,没了手日后可怎么办。”

德让沉吟了片刻,挥手道:“就依他。”

多金接过藏刀,犹豫了片刻,终于狠心砍下去,鲜血顿时飞溅出数尺。围观的人见此惨状,纷纷摇头叹息。蒙元亨大惊失色,忙问周围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尽管已在打箭炉居住一年多,但他对藏语仅略知一二。刚才德让与多金说的那些话,便听得不甚明白。

当旁边人告诉蒙元亨原委时,他诧异地问:“土司一句话,多金就把自己的手剁了?”

旁边人对蒙元亨的问题同样感觉诧异:“土司老爷的话,谁敢不听!”

这时,只见多金从血泊中爬起来,伸出自己的右手,气若游丝地说道:“还剩一只手,实在没法砍了,请德让老爷派人行刑吧。”

德让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拿着刀走过去。多金重新被摁住,行刑人举起了亮晃晃的砍刀。

砍刀用力挥下,却不闻多金惨叫,只听到当啷一声,像是金属撞击的声响。站在前排的人顿时面面相觑,后排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多金的右手是钢铸铁打的。

多金乃肉体凡胎无疑,自然没有金刚之手。倒是蒙元亨飞身而出,奋起长剑,挡住了行刑人的刀。蒙元亨年少时便是个好打抱不平之人,常有挺身而出之举。这些年历经沧桑,看遍人情冷暖,为人处世越发老到,遇事也会明哲保身。有时自己都疑惑,当年的侠义本色是否已荡然无存。然而,看到白发苍苍的多金在血泊中挣扎,况且此事又因自己而起,他几乎不由自主跳了出来。此刻蒙元亨才发觉,胸中那股血气或许埋藏得更深,但绝未消散。

一年前就在这里,蒙元亨救下了阿旺次仁,不过那是与德让土司商量好的双簧戏。今日挺身而出全乃临时起意,令德让吃了一惊。他盯着蒙元亨问:“这是干什么?”

蒙元亨说:“多金虽有过错,然只是小错,我的茶叶并无损失,略施薄惩即可,大可不必废其双手。”

德让心里责怪蒙元亨多事,面子上还得客气几句:“蒙先生果真菩萨心肠,不过像他这种人,犯不着去怜惜。”

蒙元亨坚持道:“多金之事因我而起,若是眼睁睁看着他双手皆废,实在问心有愧。请老爷谅在多金年事已高,留下他的右手。”

德让心里的火直往上蹿,好你个蒙元亨,我待你如上宾,你却喧宾夺主教训起我来。德让沉下脸来,说道:“我在执行家法,外人不必过问。”

方才情急之下,蒙元亨说话未加隐晦。他自然能看出德让的不悦,更明白要救下可怜的多金,绝不能仅以仁义说教。蒙元亨慌忙中想到一套说辞,抱拳道:“禀报老爷,多金来客栈搬茶叶,既不是抢,也不是强买强卖。其实我已答应用茶叶交换虫草,只是未来得及通知伙计。多金性子太急,另外伙计不通藏语,两边不仅没说到一块去,还动起手来。”

“你的茶叶不是只换良马吗?”德让明知这是蒙元亨编出的谎话,逼问道。

被逼到墙角,蒙元亨左支右绌。但一看多金的惨状,实在于心不忍,只能硬撑下去:“之前是只换良马,但做买卖要随机应变。多金运来的虫草、麝香等物,我看着也不错。”

德让心里的火更大,脸色愈发阴沉:“跋山涉水来到打箭炉,带来麝香、虫草的藏商可不止多金一人。你要了多金的货,其他人怎么办?做生意既要临机应变,更得一视同仁吧。”这话摆明了在将蒙元亨的军,你把所有货接下来却换不来良马,到时怎么向朝廷交代!

“这,这……”蒙元亨搓着手,不知如何回答。

“其他人的货,你到底接不接?”德让又问。

何瑞源跳出来,一把拽走蒙元亨,用汉语嘀咕着:“你要充好汉,也得量力而行。多金与咱们非亲非故,管他作甚。”

被何瑞源拉回去的蒙元亨,涨红着脸,低着头,既沮丧又羞愧。周围有人窃窃私语,行刑人再次走近多金,亮出了刀……广场上的一切,他既听到了、看到了,又仿佛毫无察觉。

在强大刺激下,一个人的脑筋往往会陷入空白。然而正是这种重压下的空白,又能让许多平时想不到的东西源源不断冒出来。蒙元亨呆呆站着,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把西行以来的所有事全捋了一遍。猛然间,他竟有了顿悟之感,或者说获得了一种电光石火的灵感。

“住手!”眼看刀将落下,蒙元亨大喝道。这一声有如洪钟,响彻整个广场。他重新跳了出来,脸上不再有局促,而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

蒙元亨抱拳行礼,说道:“德让老爷说得对,做生意不可厚此薄彼。不仅多金的,其他人的货我通通要。”

此话一出,德让惊异地盯住蒙元亨。为了救一个多金,你小子真要耗光从成都运来的茶叶、绸缎?到时你怎么回去交差?

蒙元亨的话被翻译成藏语后,周围商人立刻欢呼雀跃。他们中间好些人来打箭炉几个月,做梦都想换回茶叶。无奈蒙元亨固执得很,一口咬定只要良马。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多金被剁了一只手,竟令他开窍了!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德让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3.欲聚商气,先聚人气,重振茶马互市的第一步,需把市先搞起来

当晚,蒙元亨赶到土司府,求见德让。侍卫回话说,老爷身体困乏,已经休息。第二晚蒙元亨再来,同样吃了闭门羹。第三晚,蒙元亨拉上苏乐西,方才进了土司府。

蒙元亨在书房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德让才打着哈欠走出来。人家毕竟身份尊贵,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尽管生气蒙元亨让自己折了面子,但见面后依旧微笑道:“不好意思!这两天睡得早,没能见你。”

蒙元亨尽管血气依旧,但处事手段早已不是当初的青葱少年。他赔着笑脸向德让致歉,说当日处事操切,未能考虑周全。

德让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听说这几日你的客栈门口排起了长队,那些个茶叶、绸缎被一抢而空。”

蒙元亨点头说:“都是托老爷的福。”

“切莫这么说。”德让摆了摆手,“你收下藏商的货,让他们满载而归,免得在打箭炉惹是生非,我倒省心了。只是朝廷要的良马,你一匹没换到,他日巡抚大人怪罪下来,你可得替我证明。”

德让这话不阴不阳,还是在责怪蒙元亨。蒙元亨笑了笑说:“良马固然想要,但凡事不能急功近利。有人为得到千里马,不惜用千金换马骨,藏商们的麝香、虫草,怎么着也比马骨值钱吧。”

德让精通汉学,自然明白蒙元亨说的典故。战国时,大臣郭隗给燕昭王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国君,愿意用千金买一匹千里马。可是三年过去了,千里马依旧没有买到。国君手下有一个不出名的人,自告奋勇请求去买千里马,国君同意了。此人用了三个月时间,打听到某处有一匹良马。可是,等他赶到时,马已经死了。于是,他用一千金买了马的骨头,回去献给国君。国君看了很不高兴,此人却说,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大王是真心实意想出高价钱买马,并不是欺骗别人。果然,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人送来了三匹千里马。

德让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接下藏商的货,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实不相瞒,是有些心血来潮。不过正是这番心血来潮,倒让我豁然开朗。”蒙元亨说,“兵法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家如此,商家何尝不是如此。打箭炉与成都重山阻隔,事事都拘泥朝廷之令,断难成事。”

德让冷笑道:“成都的大人们未必这样认为。”

蒙元亨站起身拱手道:“事实如此,相信大人们能够体谅。况且,只要能复兴茶马互市,个人毁誉何足挂齿。”

在打箭炉相处一年多,德让早已看出,蒙元亨远算不得八面玲珑,有时还不讨人喜欢,但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也是少有人及。只是,此人究竟是志大才疏纸上谈兵,还是胸中藏着真才实学,自己还要考上一考。

“口气不小。”德让接着问,“我倒要请教,就凭那些个虫草、麝香,连一匹马的影子也没有,茶马互市就复兴了?事情当真这么简单?”

“复兴商路,自然不能仅靠虫草、麝香,但这却是第一步。”那日救下多金时,蒙元亨脑中已有了大致谋划,经过这几日缜密思考,更是信心满满,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提到茶马互市,众人只知茶马,却忘了一个市字。人从四海来,货朝八方走,货畅其流,交流融通,方才为市。先有市,后有茶马。倘若只盯着茶马,却忽略了市,实在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

蒙元亨坐下后继续说:“藏区遭遇雪灾没有良马,谁也无可奈何。商人们携带虫草、麝香、羊毛而来,若我不能临机应变,让他们亏了血本,便是毁了市。明年即便有了良马,也没人再给我送来。反之,今年让藏商开开心心赚了银子,便有了市。只要市一起,汉区的丝绸瓷器,藏区的麝香虫草,均可往来无阻。等到产出良马,藏商自会风雨无阻地送来。”

“道理是不错。”德让的态度已大为不同,“你可以把这些话写回成都。我也修书一封,向巡抚大人说明实情。至于人家能否听进去,只能听天由命了。”

“成都的大人们见到咱们的信,相信能够体谅。”蒙元亨笑了笑又说,“我能想通这番道理,苏先生功不可没。”

坐在一旁的苏乐西颇为诧异:“关我什么事?”

蒙元亨说:“苏先生是传教的,为了传教才钻研医术。试想一个洋人,若非妙手回春,估计人人都躲着他,还传什么教!做生意也是这个道理,欲聚商气,先聚人气。那些沿街卖艺的都晓得,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德让也笑起来:“昔有千金买马骨,今有苏先生治病传教,竟是殊途同归。”

苏乐西不谙商道,但听着蒙元亨侃侃而谈,也觉得挺有意思,便问道:“你说收下藏商的货只是第一步,那还有下一步喽?”

“当然。”蒙元亨点头道。

“接下来做什么?”德让也是兴趣盎然。

蒙元亨重新站起身,说:“凡事有因才有果。要重振茶马互市,不妨探究其兴衰之因,这样才能有的放矢。”

“你倒说说。”德让催问道。

这番话,蒙元亨已在脑中想了好几天,如今说起来滔滔不绝:“说到底,茶马互市还是一桩生意。既然是生意,其兴盛自然源于各有所需。但是,茶马商路又与其他商路不同。比如通往蒙古的棉布商路,山陕商帮可以运载棉布直达蒙古腹地。而在茶马商路上,汉商大多止步打箭炉,继续西行者微乎其微。”

蒙元亨又说:“究其原因,打箭炉实乃两种地势之分野。打箭炉以东,虽然山势险峻,但汉人行走呼吸无碍,肩挑背驮勉强还可支撑。然打箭炉往西,地势陡然升高,汉人别说运货,连走路都喘粗气,因而只能依赖藏民以及牦牛运输。汉商无法西去,藏商东进亦是艰险。在打箭炉时,我问过多位藏民,他们说打箭炉往东,地势越来越低,他们既不习惯,更不愿去走一遭。”

德让点了点头:“看来这打箭炉真是风水宝地。”

“没错!”蒙元亨拉高语调,“打箭炉之兴,盖因茶马商路之兴。而茶马互市必由汉藏商人通力协作方可完成,且还得在打箭炉交易,绝无可能像山陕商帮经营蒙古商路那样,任它黄沙漫漫,我自西出阳关。”

蒙元亨不禁摇了摇头:“回想当日,我竟以为能以一己之力直抵拉萨,真是自不量力。”

“所幸你没走远,在折多山就停下了。”德让抿了一口茶。

“是啊!”蒙元亨笑着说,“刚才我说了茶马互市之兴,偏偏在折多山遇上阿旺次仁,又从他口中了解到茶马互市衰败之因。”

德让满脸的不相信:“阿旺还懂这些?”

蒙元亨说:“阿旺次仁的外公是炉客,他给我说了不少当年的事。或许言者无心,但听者却受益匪浅。”

见德让瞪大眼睛,蒙元亨不徐不疾地说:“茶马互市有一个天然缺陷,即是官办。前明时内地每年运多少茶叶过来,多少斤茶叶能换一匹马,事无巨细被朝廷管着。那些个官吏哪懂生意!再说了,即便有几个精明干练的官吏,京城与打箭炉隔着千万里,他们只能是闭门造车。可惜,当年打箭炉的行情竟要听命于户部公文。”

德让有感而发:“怪不得你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比今年这行情,藏区没有马,京城的达官显贵哪里知道!”顿了顿,他又叹气道:“难怪茶马互市当年由盛转衰。”

蒙元亨说:“朝廷管得太死,自是衰败之因。但还有一样东西,却是商路凋敝的罪魁祸首。”

“什么?”德让听得全神贯注,问得迫不及待。

“私市。”蒙元亨说,“到了明末,关外有八旗铁骑,关内有流寇,朝廷自顾不暇,对茶马互市自然心有余力不足。炉客们以为时机到了,终于能够摆脱束缚,于是绕过官府,大量进行私下交易,这被当地人称为私市。”

蒙元亨又说:“私市开头兴旺了一阵子,但很快人们就发觉不对劲。汉藏之间语言不通,风俗各异,两边商人中均有个别见利忘义的不法之徒,往往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饭。而没了官府约束,出现纠纷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只能比谁的拳头硬了。如此一来就不是做生意,而是拼命了。商人们避之不及,商路最终归于沉寂。”

蒙元亨接着举例道:“就说前几天吧,若不是德让老爷出来主持公道,我与多金只能拼个你死我活。到头来买卖没做成,搞不好还弄出人命来。”

说到激动处,蒙元亨不由得拍了下椅子:“来打箭炉之前,我便一直思索,盛极一时的茶马商路为何衰败至此,甚至自以为是地想出了几条理由。其实,不深入实地,好多事只是想当然。”

蒙元亨说完后,德让陷入了沉思,隔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如你所说,事情当真不好办。朝廷管得太死,商路上弊端重生,逼得商人们私市交易。可朝廷不管了,放任私市泛滥,又是龙蛇杂处良莠不齐,到头来彻底毁了商路。”

“是麻烦,却并非无法可解。”蒙元亨放下茶杯,举手行礼道,“为这事,在下冥思苦想多日而不可得,直到那日在土司府,老爷雷霆一怒惩罚多金,我才恍然大悟。”

德让微微一笑:“刚才夸赞了苏先生,如今轮到我了。”

“在下所言发自肺腑,绝非溢美之词。”蒙元亨说,“汉商千里迢迢来到打箭炉,谁敢不给老爷面子。藏人淳朴,向来敬畏土司。那日老爷金口一开,多金立刻自废其手,不敢有半分犹豫。我以为,汉藏之间语言、风俗有异,直接打交道,经常闹出误会。若有一位德高望重者居中协调,有纠纷时能够评断公道是非,让双方心服口服,倒不失为上策。”

德让思忖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要取缔私市,朝廷不管的事,由土司府管起来。可是,朝廷都管不好,我就能管好?”

“私市自当取缔,却绝非重走旧路。”蒙元亨说,“恕我直言,朝廷当年管不好的事,老爷如今未必就管得好。陕西、四川、湖南等地年景如何,能种出多少茶叶,织出多少锦缎,藏区的良马、虫草又是何行情,这些事,远在京城的朝廷不知道,打箭炉里的老爷同样弄不清。”

蒙元亨接着一字一句地说:“方才我是说,希望有人能够居中协调,而非像朝廷当初那样,事事越俎代庖。”

德让仍是不解:“怎么个协调法,与朝廷当年的做法有何不同?”

蒙元亨说:“朝廷当年管得太琐碎,连货物交易价格都要过问。老爷大可不必如此。只需辟一处场所,供汉藏商队人马安顿、货物停放,两边各自带来了哪些货,又想采购什么东西,均可告知中间人,由其穿梭撮合。但是,最终买与不买,卖或不卖,价格几何,仍由商人自己商定。总之,居中者有协调之责,而无决断之权。倘若买卖中起了争执,居中者再秉公评断是非。”

“这是让我整日同商人们讨价还价。”德让轻摇着头。汉人重农轻商,藏人同样瞧不起经商之辈。德让身为一城之主,绝不愿降尊纡贵。

蒙元亨明白德让的心思,说道:“老爷何等身份,哪用亲力亲为。你只需选定几处场地,每处安排一位主事者,其他事便交给他们去办。汉藏商人知道此人乃土司老爷派来,自会规矩行事。倘若真有不识好歹之徒,欺行霸市、坑蒙拐骗,下边人一时又收拾不了的,老爷再行惩戒。”

德让面色严峻,手指敲着扶手。蒙元亨知他仍在犹豫,趁热打铁道:“茶马互市兴,则打箭炉兴。商贾往来,货物穿梭,每年将给此地带来数不清的银子。老爷尽可无为而治,坐享其成。”

德让敲打扶手的指头停了下来,缓缓说道:“这个法子不妨一试。但开始时,地方不要选多了,只辟出一个场所,看一看效果究竟如何。”

德让答应一试,便让蒙元亨大喜过望:“老爷深谋远虑。”

德让又问:“场所好找,打箭炉里的空地多的是。关键是这主事之人,派谁合适。此人起码要精通汉藏语言文字,威望也得够。”

“阿旺次仁。”蒙元亨举荐道。来土司府前,蒙元亨已找过阿旺,他并不眷恋土司府的官职,倒是对发财之道颇为上心,满口答应下来。

“他倒挺合适。”德让答应得更爽快。其实这几日,德让一直为阿旺次仁的事烦心。此人立了战功,不封赏说不过去。但毕竟土匪出身,让他领兵实在放心不下,打发他去干这事,正好一举两得。

德让抖了抖袍子说:“你说的这个地方,是个新玩意,既是商旅食宿、货物存放之所,还要为两边牵线搭桥,甚至调解纠纷,主持公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总得取个名字吧。”

德让这么一说,众人又沉思起来。久未开口的苏乐西说:“天下商帮,无非陕、晋、徽三家。他们行商天下,会馆遍布海内。我去过大清许多地方,见过不少商帮会馆。元亨刚才说的场所,与会馆不尽相同,却也有颇多相似之处,何不就叫藏商会馆?”

“藏商会馆?”蒙元亨念起这四个字,心中掂量着。

德让站起身,皱着眉头,在屋内来回踱步。

“不好!”德让又停住脚步,说,“会馆二字,文绉绉的。那些不识汉字的藏人,根本弄不清楚意思。”

“不如就叫锅庄!”德让挥了挥手说道。

蒙元亨在打箭炉待了一年多,大概知道锅庄的由来。多年前,第一批汉商来到打箭炉,连食宿都没有着落,只能搭起帐篷,竖起“锅桩”,以满足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一些勤劳淳朴的藏民见这些外乡人太可怜,便伸出援手帮他们烧锅做饭。久而久之,这些藏民学会了汉语,不仅可以做翻译,还为汉商生意牵线搭桥。最初的买卖就在帐篷边完成,来往的商人越聚越多,“锅桩”也演变成了锅庄。

如今蒙元亨所设想的交易之地,当然已非昔年的锅庄,但两者不乏共通之处。况且,用锅庄之名,几乎不用解释,藏人就能明白其中意思。

蒙元亨拍掌道:“这个名字好,就叫锅庄吧。”

夜已深,寒风呼啸,德让却睡意全无,蒙元亨更是精神百倍,两人商议起有关锅庄的各种细微之事。他们或许想不到,今夜的决定将会何其重大与影响深远!仅仅数年之间,大大小小的锅庄将成为茶马商路上的一道风景。而在此后百余年间,锅庄更在维系商路繁华、促进汉藏两族交流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以至于又过了上百年,纷至沓来的学者仍对打箭炉里的锅庄惊奇不已,认为这种兼具食宿、仓储、中介与仲裁的综合体,大概只有威尼斯的贸易港可与之比拟。

蒙元亨走出土司府时,身体已很疲惫,心中却兴奋激动,难以自已。此番西来,一路挫折不断。虽然机缘巧合遇到贵人提携,看似柳暗花明,到头来终究一场空。这绝非自己不够努力,也不能只埋怨时运不济。回忆当初离开保宁府时,曾与赵明舟有过长谈,两人所见一致,欲重振茶马商路,必找出其衰败之因。这一年多来,正是由于未能对症下药,才做了不少南辕北辙的蠢事,终致一事无成。

长夜将尽,曙光初现。从打箭炉到折多山,从横刀跃马的阿旺次仁到威风凛凛的德让,直至哀号声声的多金,蒙元亨终于找到了掌握商路兴衰的钥匙。这既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至此,商路复兴指日可待!

4.蒙元亨一手复兴了茶马古道,成为闻名川藏的大商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打箭炉城里的草木经历了几岁枯荣,城外的山巅上却始终白雪皑皑。蒙元亨来到打箭炉已整整四年。如今,锅庄遍布城内,汉藏商贾往来其间,藏马东去,川茶西来,沉寂多时的茶马古道又一次生机勃勃。

轻舟已过万重山,蒙元亨也该千里江陵一日还了。嘉陵江畔,锦屏山下,妻子罗世英与从未谋面的儿子,正焦急盼望着自己的丈夫与父亲。自打踏上归途,蒙元亨每一刻都归心似箭,恨不能跨上千里马,飞纵万重山。然而一路上,他又不得不走走停停,耽误了许多时间。

毕竟,此刻的蒙元亨再不是四年前的掌柜了。他建起了自己的瑞成祥商号,当上了名副其实的东家。他更一手复兴了茶马古道,成为闻名川藏的大商。别人想在这条路上做生意,必得拜瑞成祥的码头。东归路上,各地商家乃至官府中人,无不竞相结交。就说在成都吧,上门求见的,邀蒙元亨去府上一叙的,络绎不绝。蒙元亨把能推的尽量推了,但巡抚、布政使、提督、总兵等文武大员,还有那些深孚众望的商界领袖,总要见一见。

就这样,从打箭炉到保宁府的路,蒙元亨走了大半年。当船终于驶近保宁府码头,蒙元亨欣喜焦急之情已按捺不住,不等船靠岸便飞身跃出。或是太激动,这一跳竟然打滑了,半截身子都浸在江水里,靴子、袍子全湿了。蒙元亨毫不介意,爬上岸去,牵过一匹马,朝家里飞奔而去。

远远就望见院子内的桂花树,终于到家了!世英好吗?儿子好吗?蒙元亨猛抽一鞭子,口里高喊道:“世英,我回来了!”

跳下马,敲了好一阵子门,里面却没有动静。一位街坊出来招呼道:“蒙东家回来了。听说你在打箭炉做大买卖,可不得了。”

蒙元亨心不在焉,敷衍道:“一点小生意,不足挂齿。”

“成天见你往家里运银子,还是小买卖呢!蒙顺老哥命好哟,养了一个你这么争气的儿子。”

蒙元亨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世英怎么不在?”

“这几天孩子身体不好,世英带着他去看郎中了。临走时有交代,说这几日大概你要回家,若是她不在,让你等一会儿。”

“孩子生病了?严重吗?他们去找哪个郎中?”蒙元亨打算立刻赶过去。

“说是城东的一位郎中,具体是谁我也不大清楚。不过他们出去有一会儿了,估摸着该回来了。你四处去找未必能撞见,不如就在这儿等着。”

蒙元亨谢过街坊,一个人等在院子门口。过了半个时辰,罗世英终于抱着孩子出现在眼前。

罗世英头发略微凌乱,眼圈发黑。见到蒙元亨,她先是一愣,接着竟高兴地哭出来。蒙元亨几步上前,搂住罗世英,问道:“孩子怎么了?”

罗世英哽咽道:“这几日咳得厉害。”

“郎中怎么说?”蒙元亨仔细端详着儿子,肉嘟嘟的脸蛋,唇红齿白,一对浓黑的眉毛。这四年,他坚守打箭炉,罗兵与何瑞源都回过保宁。他们带回消息,说罗世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这让他兴奋了好几个晚上。他给儿子取了名字,叫作蒙应瑞。自己的商号瑞成祥,也是寓意儿子福瑞吉祥。

罗世英说:“郎中说只是感了风寒,好生将息几日就能痊愈。”

蒙元亨欢喜道:“这小子自带福瑞,小病小痛还能吓住他?”说着,他便要亲手抱一抱。

罗世英却拦住了:“他刚睡着,别把他弄醒了。这几日咳嗽,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不容易才眯过去。”

蒙元亨缩回手,再瞟了眼满脸倦容的罗世英,心中涌起一阵歉疚。两人回家将儿子放到床上,罗世英忙着熬药,蒙元亨就在炉子旁摇扇,他说:“你干吗这么辛苦,也不找几个用人?儿子生病了,请郎中来家里嘛,何必抱过去?”

罗世英说:“我是个跑江湖的穷丫头,不习惯被人伺候。你运回来的那些银子,我叫人挖了地窖,都放在里头,几乎没怎么用。”

“今后可由不得你了。”当着妻子的面,蒙元亨毫无顾忌地得意起来,“用人赶紧找,宅子也得重新修。今时不同往日,我的应酬多,该有的排场还得有。你知道吗,这一路回来,多少人找门子托关系想同我吃顿饭呢。”

罗世英噘起嘴:“修起大宅子,也得有人住才行。赶明弄个三妻四妾,那才叫兴旺。”

蒙元亨忙摆手道:“我可没动那心思。”

“你不说还好,说了我就来气。”罗世英抱怨道,“早就听说你要回来,可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不到。原来尽想着和外边人应酬,从不管我们娘俩等得多心急。”

蒙元亨笑呵呵地说:“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朝思暮想的就是回保宁见你们。要不是把好些应酬推掉,光在成都就得耗上几个月。盛情难却,有些人不见上一面说不过去。不信的话你去问你哥,他一路跟着我。出了成都,我实在等不及,把他扔在后面押货,自己急匆匆赶回来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罗世英笑起来,接着又一把推开蒙元亨,“你摇的什么扇子,火苗子都快没了,还是我来吧。”

熬好药,罗世英唤醒儿子。蒙元亨一把拉住儿子的小手,说:“宝贝,快叫一声爸爸。”

蒙应瑞只是呆呆地望着并不开口,蒙元亨并不介意,笑着说:“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爸爸,难免有些生疏。没事,以后爸爸会一直陪着你。”

蒙应瑞这一醒,又咳起来,罗世英忙活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孩子哄睡。蒙元亨总想搭把手,却又笨手笨脚使不上力。最后,他干脆坐到一旁,目不转睛盯着妻儿。

夜深人静,蒙元亨催促着妻子早点休息。罗世英却说还要收拾东西,让蒙元亨先躺下。

蒙元亨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推开。罗世英缓缓走进来,穿着新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珠玉钗璀璨发亮,脸上还施着淡妆。合上门,她莞尔一笑:“我收拾好了。”

罗世英本是个美人坯子,略施粉黛立刻光彩夺目,与怀抱儿子去寻医问药的主妇判若两人。蒙元亨坐起身,望着妻子痴痴地说:“让我等这么久,原来是去收拾自个了。”

罗世英明眸闪动:“不把自己收拾好,怎么见你。”

蒙元亨抱起罗世英,尽情亲吻着。罗世英柔声唤道:“慢……慢点,好久没做过了。”

蒙元亨哪慢得下来,一把将罗世英压在身下。罗世英发出阵阵呻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满足。猛然,她两只手抱紧蒙元亨,眼中淌着泪水。

“怎么了?”蒙元亨喘着粗气问道。

罗世英抱得越来越紧,哭得也越来越厉害:“四年了,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生孩子时出血,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蒙元亨搂住罗世英的腰,动作一刻不停:“让你吃苦了。往后我不走了,陪着你们。”

“为了你,我吃苦不打紧。”罗世英还在抽泣。

“不走了,不走了……”蒙元亨眼中也闪着泪花。

“叫你骗人。”罗世英用力抓下去,蒙元亨背后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不骗你,真不走了。”蒙元亨竟放声大哭起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世英,我也差点见不到你啦……呜……呜……”

罗世英把蒙元亨的头紧紧搂在胸前柔声问:“怎么了?”

蒙元亨在妻子怀中闷声地泣诉:“在……在折多山,我差点死在土匪手里。”

二人滚在床上,一起蠕动着,亲吻着,喘息着,但抽泣声不断……

“后来土司的兵又射了我一箭,那箭稍微偏一点,我就没命了……”

“我听我哥说过了……”

“他们差点杀了我……”

“咱不怕,乖啊……”

“在蒙古,我也死过一回,还有风陵渡……”

“做什么狗屁生意,老要掉脑袋,咱不干……”

“不干了,咱什么都不干了……我只要你……”

好多年了,蒙元亨眼中从没落下过一滴泪水。然而今夜,面对久别重逢的妻子,他却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哭啼个不停。无论从前的漂泊还是今日的发达,无论与父亲的生离死别还是商场的云谲波诡,外人眼中的蒙元亨,始终是一条宁折不弯的硬汉。什么大风大浪,他也从不畏惧,任何豺狼虎豹,他都敢甩开膀子干一场。

但即便是这样的强人,也有脆弱的一面。而这一面,绝不能让任何人窥见,只能无拘无束地展示在妻子面前。自己也是个人,怎会不怕死!那些闯过鬼门关的惊魂时刻,想着就后怕。谁想整日在刀口上舔血,他何尝不渴望能够陪着妻儿安逸度日。

两人终于停歇下来,在罗世英白玉一般的臂弯中,裸着上身的蒙元亨香甜地躺着。罗世英斜靠在床上,笑意盈盈、充满爱怜地瞅着丈夫:“刚才是胡说的吧?”

“什么?”蒙元亨问。

“你真不走了?”

“不走了。”蒙元亨轻轻抚摸着罗世英的长发,“以后就在保宁陪你们娘俩。”

罗世英还是不信:“你不做买卖了?”

蒙元亨说:“买卖当然得做,但当东家的不用事必躬亲。打箭炉有何瑞源在,我七八年过去一趟就够了。再说文善达当年用驻中间、拴两头的法子,自己很少离开泾阳,一样财源滚滚。往后我也一样,驻在保宁府,一头拴着打箭炉,一头拴着川陕的茶叶与丝绸。”

“太好了。”罗世英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接着又说,“难得从你嘴里听到文善达的好话。”

蒙元亨摇头道:“就事论事,算不得说谁的好话。”顿了顿,他又说:“只是父亲还在关外受苦,怎么着也得想法子,将他接回家。”

罗世英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咱们不缺银子,大不了拿银子打点。”

蒙元亨说:“还有佩文,我也得派人去寻得她的下落,将她接回来。”

两人聊了一阵,蒙元亨又抚摸着罗世英的身体,笑嘻嘻地说:“再练几招。”

“我还怕你不成。”罗世英使劲捏了一把蒙元亨,“不过看你这饿汉模样,倒像没在外头做对不起我的事。”

蒙元亨刚要猛扑上去,却听得隔壁房间传来咳嗽声音。

“糟了。”罗世英着急掀开被子,穿上衣裳,“应瑞醒了,这又得咳一阵子。”

蒙元亨有些懊恼:“叫你找几个用人,就不必这般辛苦。”

罗世英说:“世上哪个用人,能像亲妈那样照料孩子。”

蒙元亨也起了床,与罗世英一道过去。罗世英熟练地给孩子捶背、喂药,蒙元亨连手都插不上。

罗世英说:“这些事你不会,早点休息吧。”

蒙元亨回房去,也不知妻子忙碌了多久,自己昏昏沉沉睡过去。

5.西安城风云际会,蒙元亨启程北上

蒙应瑞的身体一日日见好,更与父亲蒙元亨渐渐亲热起来。蒙元亨常与儿子一起郊游,还教他骑马舞剑。蒙元亨在城中看了一块地,当即买下来,工匠陆续进场,修房造屋的事也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这一日,父子俩游玩回来,见罗世英正在教新来的用人烧菜。蒙元亨对儿子说:“你看妈妈和那些婶婶多辛苦,来,咱俩帮他们劈柴吧。”

儿子欢天喜地,罗世英却说:“你会劈柴吗?”

蒙元亨说:“剑都会使,还不会劈柴!”他往手心里吐口唾沫,随后举起了斧头。

蒙应瑞把一块木柴放在墩子上,但木柴上下不平,放不住。蒙元亨说:“你拿手把木柴扶住。”

蒙应瑞见身旁有一根竹竿,顺手抄起,替父亲把木柴稳住了。“你小子还挺机灵。”蒙元亨说着,一斧头砍下去,竟然把稳木柴的竹竿砍断了。

蒙应瑞吓得大哭起来。蒙元亨斧头一扔,嗐了一声,要不是儿子顺手抄起竹竿,这一斧头可就直接砍手上了。罗世英赶紧跑出来,见儿子的手没事,好歹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骂道:“你还是滚去做你的生意吧。”

用人们见状笑起来,蒙元亨只好灰溜溜躲进书房。可刚拿起书,敲门声却响起。罗世英打开门,只见有两个个头不高、穿着绸缎袍子的中年人,其中一人腰间还挂着玉佩。来者客气地问道:“蒙东家是住在这里吗?”

蒙元亨走出来一瞧,赶紧招呼道:“不知惠大人与江先生大驾光临,失敬!”

这位腰间挂玉佩的,是四川巡抚衙门笔帖式惠英。惠英不仅是满人,而且出身上三旗,他的叔父官居盛京将军,乃朝廷一品大员。以惠英的显赫家世,来四川不过是镀层金,因此从巡抚以下,都对他客客气气。江先生是四川巡抚的师爷,平素颇受倚重。

在成都时,蒙元亨与这二人见过面,他颇为诧异:“二位怎么到保宁府来了?”

江师爷说:“专程来找你呀。”

蒙元亨笑道:“师爷说笑了,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惠英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从打箭炉到成都,谁不知道瑞成祥的蒙东家!每年从你手上过的茶叶、藏马,那可是不计其数。不过你住的地方,未免寒酸了吧。”

蒙元亨笑笑说:“这不刚回保宁吗,新房还在修。”

两人坐下后,用人奉上茶。惠英开门见山道:“蒙东家也知道,我和江师爷忙得很,这次一同出来办差,自然是有大事。”

蒙元亨如今处世愈发老练,也学会挑好听话来说:“谁不知道,二位可是巡抚大人的左膀右臂。”

“不敢当,替大人跑腿而已。”惠英说,“这次来,是川陕总督衙门发来公文,请蒙东家去西安。”

蒙元亨颇为吃惊:“要我去西安,干什么?”

惠英说:“京城有上官来西安,大概想召集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见面聊一聊。”

蒙元亨愈发不解:“请问是哪位上官?再者我虽是陕西人,但近年在川藏行商,与泾阳城中的大商很少往来,实在称不上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

惠英两手一摊:“我们只是来传令,其他事一概不知。”江师爷接过话:“蒙东家府上有位周琪姑娘吧?京城的上官好像与周姑娘认识,特别交代说,请你把周姑娘一同带上。”

蒙元亨更蒙了。京城的上官不仅要自己去西安,还让周琪同行,这是什么意思?此刻,惠英却起身告辞:“话已带到,接下来还要去赵大人府上。”出门前,他又叮嘱:“公文催得很急,否则巡抚大人也不会安排我俩走一趟。蒙东家收拾一下,赶紧动身吧。”

蒙元亨亲自送二人出门,回到家里,他苦笑道:“真让你说中了,我又得出门一趟。”

罗世英皱着眉头问:“你什么时候成了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还要把周姑娘一块带上?”

蒙元亨摇头道:“我也纳闷呢。”

罗世英一向心直口快,脱口说道:“从西安发来的公文,会不会又是文家在捣鬼?文知雪诡计多端,佩文与岳江南就是被她逼得亡命天涯。过去你在打箭炉,文家的手自是够不着。如今一回来,便又使出手段。”

“不会吧。”蒙元亨若有所思地说。

蒙元亨认为,官场的事不妨找赵明舟问一问,但惠英说他此番也要去拜会赵明舟,自己若上门撞见不大好。蒙元亨只好沉住性子,待到第三天晚上,才去赵明舟府上。

保宁知府赵明舟比起四年前,头上又添了许多白发。不待蒙元亨开口,他便问:“去西安的事,准备得如何?”

蒙元亨刚端起茶杯,赶紧放下:“赵大人,原来你知道了。”

赵明舟点头道:“不仅知道,还要结伴同行。惠英来传令,让我也去西安。”

蒙元亨大吃一惊:“你是一方父母官,突然传你去西安干什么?”

赵明舟说:“京城有上官来,要我去拜见。”

蒙元亨又问:“究竟是哪位京城上官?”

赵明舟沉吟了一阵,说:“惠英说他只管传达,其他事一概不知。我只好从其他地方打听了一番,才知果真有一位京师的大老爷即将莅临西安。此人咱们都认识,户部侍郎李一功。”

“是他?李一功之前不是在刑部,什么时候到户部任堂官了?”一听说此人,蒙元亨立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赵明舟说:“李大人到户部,是去年的事情。”

蒙元亨拍了一下桌子,叹道:“他这种人久居高位,当真世道不公。”

“卿贰大臣是你我可以随便议论的吗!”赵明舟制止了蒙元亨。他当然知道蒙元亨与李一功的过节,甚至自己与李一功同样结着梁子。但人家毕竟得势,多说反倒无益。

蒙元亨沉默了片刻,问道:“咱们去吗?”

赵明舟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是李一功发的请柬,而是川陕总督衙门的公文,谁敢不去!”

蒙元亨点了点头,接着又说:“对了,惠英还说,让我带着周琪姑娘一同去西安,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舟并不知此事,也觉得疑惑:“我听你说过,周琪是钦犯周弘毅的女儿,干吗把她带上?”

此时差役进来禀报,说有京城寄来的信。赵明舟问:“谁的信?”

差役答道:“兵部年遐龄大人。”

赵明舟与蒙元亨同时为之一振。此刻年遐龄写信来,必与西安之行有关,前途究竟如何,不妨听年遐龄的指点。赵明舟撕开信封,快速浏览一遍,接着把信递给蒙元亨:“你自己看吧。”

年遐龄在信中说,让他们勿要迟疑犹豫,尽快启程赴西安,还说有些事信中不便透露,见面便知分晓。

赵明舟缓缓说道:“这可真是风云际会,瞧这样子,遐龄也要去西安。”

“这个年大人!”蒙元亨说,“这封信等于什么都没说,我甚至越看越糊涂。”

赵明舟拿过信,一把火烧掉,又说:“有朝廷的公文,不管有没有这封信,咱们都得去西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多想无益,到了西安什么都清楚了。”

几日过后,嘉陵江雨雾蒙蒙,两岸山色混沌不清。赵明舟不是一个喜欢前呼后拥的人,加之此行前途莫测,更没安排任何送行的排场。

赵明舟先上了小舟,蒙元亨还在岸边与妻儿告别。上次西行康藏,送行的罗世英强忍住没有落泪,但这一次却哽咽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蒙元亨鼻子有些酸楚,强忍住道:“就是去见一见京城来的人,见了就回来。”

罗世英说:“上回你去打箭炉,我纵然难受,却不像这次。不瞒你说,这几日我心头瘆得慌,总觉得要出事。”

“姐姐,不必担心,我和蒙大哥福大命大,一定会逢凶化吉。”几年时光,周琪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不像往日那般古灵精怪,但骨子里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

周琪噘起嘴,又说:“大不了把我也抓了,判个充军流放。那还正合我意,我早想去见爹了。”

一旁的罗兵说:“你们嘴里能不能说几句吉利话,别尽自个吓自个!元亨那么多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怕见一个李一功?”

罗兵的话虽提劲,心里却很忐忑,他说:“要不还是让我一起去吧?真有什么事,我替大伙杀出一条血路来。”

周琪说:“罗大哥,你这话更不吉利。”

“你瞧我这嘴。呸!”罗兵说。

蒙元亨摇着头说:“这次咱们去的是官府衙门,不是折多山的土匪窝。拳脚功夫不顶用,你还是留在保宁吧。”

罗世英又一把抓住蒙元亨恨恨地说:“你若有什么事,定是那李一功使坏,我饶不了他。”

“没那么严重。”蒙元亨拍了拍妻子,转身与周琪上了船。

船夫使劲戳住竹竿,配上一嗓子吆喝,小舟离开码头,朝江心驶去。虽是逆水行舟,今日的风向却正好,众人用力划桨,再扯开船帆,不一会儿工夫,船便消失在茫茫雾色之中……

6.许多习以为常的话,偏偏登不了大雅之堂

泾阳文家大院,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满面怒气,口中抱怨不停。文知桐赔着笑脸,又给了妇人一袋银子,人家才悻悻离开。

望着妇人的背影,文知桐苦笑摇头。文知雪走出房间,问道:“哥,把人打发走了吧?”

文知桐点头道:“那婆娘絮絮叨叨,无外乎想多要几两银子。”

文知雪也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文知桐跷起腿,说:“妹子,多给媒婆几两银子是小事,但你这么做,不是恶心盛宇峰吗?”

文知雪满不在乎地说:“我好心给他说媒,怎么是恶心他?”

文知桐拿起盖碗茶,说:“这么多年了,盛宇峰心里头惦记着谁,咱们都清楚。”

文知雪沉默片刻,说:“哥,说老实话,你觉得盛宇峰如何?”

文知桐放下茶碗,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是你的事,问我有什么用。”

文知雪说:“我和他之间的事,我自有主意。我是问,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文知桐摇了摇头:“反正我是女人的话,不会喜欢盛宇峰。这小子虚头巴脑,阴得很。”他一说完,兄妹俩都笑了。

这时,一名用人走进来禀报:“东家,盛东家那边带话过来,请您过去一趟。”

文知桐耸了耸肩:“媒婆我打发走了,怎么打发盛宇峰,就看你的了。”

文知雪站起身,说:“有些话迟早要捅破,索性今天说了吧。”

文知雪来到盛府,原以为盛宇峰会怒气冲冲,没想到他只淡淡说了句:“前几日有个媒婆被我骂走了。”

文知雪笑了笑说:“是我让媒婆来的。你年纪不小了,该谈婚论嫁了。”

盛宇峰摇了摇头:“婚姻大事岂可草率。不找到心仪之人,我宁肯不娶。”

文知雪还想劝几句,盛宇峰却挥手说:“你跟我来。”

盛宇峰带着文知雪来到一间小屋,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摆着书案,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画。文知雪问:“这是你作画的屋子?”

“是,但也不是。”盛宇峰指着墙上的画说,“你仔细看看这些画。”

文知雪定睛一看,只见这些画无一例外全是雪景图。她当然明白其中意味,却只能装糊涂道:“早知道盛大哥画技非凡。”

盛宇峰摇头道:“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我并非痴迷于画雪,而是睹画思人。”

见文知雪的脸微微泛红,盛宇峰说:“我这辈子非文知雪不娶,你答应便答应,不答应我便一直等着。但你不必安排什么媒婆子,纵是仙女下凡我也不会动心。”

“这是何苦!”文知雪叹了口气,“咱们之间不可能的。”

“为什么?”盛宇峰追问道。

文知雪叹了口气说:“自打接掌文盛合,我的心思全扑在生意上,男女之事便断了念想。”

“说谎!”盛宇峰向来对文知雪百依百顺,今日却难得反驳,“最近你常去苏乐西那里,每次都会聊到打箭炉的事。这就叫对男女之事断了念想?我就不明白,我哪点不如蒙元亨,你为何总对那个杀父仇人念念不忘?”

“你竟派人偷听我和苏先生说话!”文知雪生气地一巴掌拍在桌上。

见盛宇峰一脸沮丧,文知雪不忍再说重话,缓和口气道:“我去苏先生那里,是听他宣讲教义。苏先生在打箭炉待了好几年,与蒙元亨朝夕相处,闲聊中偶尔提到,没什么奇怪的。”

文知雪又说:“你对我的好,我都清楚。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文家的恩人。咱们情同兄妹,只是做不了夫妻。”

盛宇峰说:“你可以把我当哥哥,但我只会把你当成刻骨铭心的爱人。一生一世,矢志不渝。”

“你不必这般委屈自己。”文知雪劝道,“刚才你提到苏先生,正好有件事告诉你。我已同苏先生说好,下个月受洗入教,成为上帝子民。”

盛宇峰惊诧道:“什么?你要入洋教?”缓过神来,他又说:“入教也没什么!我知道洋教的规矩,接受洗礼又不是剃度出家当尼姑,教徒一样能结婚生子。”

文知雪摇头道:“教徒虽可以成家,却不会与异教徒结成伴侣。”

“这有何难。”盛宇峰说,“我也可以入洋教,咱们不就能结婚了!”

在苏乐西影响下,文知雪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颇为不悦地说:“入教之事岂可儿戏!我入教是祈求主的宽恕,你却为私情入教,成何体统!”

盛宇峰还想说下去,门外却传来段运鹏的声音:“东家!”当年泾阳商战大败岳江南,段运鹏立下奇功,从此他便成为文知雪的左膀右臂。

“运鹏,进来。”文知雪唤道。

段运鹏推门而入,盛宇峰板着脸,没好气地问:“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段运鹏说:“我有急事禀报东家,听说她到盛东家府上了,便寻了过来。”

“什么事,说吧。”文知雪说。

段运鹏说:“李一功前天已到西安。”

文知雪点了点头,陷入沉思。盛宇峰却满不在乎地说:“李大人来西安的事,两个月前就知道了。”

段运鹏没有回话,屋里顿时沉寂下来。隔了半晌,文知雪才说:“李一功来西安,的确早就知道。但奇怪的是,一个月前他突然来信,说此行乃公事,叫咱们不必单独招待。”

盛宇峰哼道:“李一功从来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信里说不必招待,没准心里却盼着。”

“这次不同以往。”文知雪说,“我写信问过李一功的行程,他却没回信。并且,他前天就到了西安,却至今连声招呼都不打。若不是运鹏消息灵通,咱们还不知道。”

“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听文知雪一说,盛宇峰也觉得奇怪。

“李一功住在哪儿,驿馆还是川陕总督衙门?”文知雪问段运鹏。

“都不是。”段运鹏答道,“李一功住在城郊一座寺庙内。”

“他住在庙里?”文知雪与盛宇峰更诧异。

段运鹏点了点头说:“据庙里的僧人说,此行足有近百人。庙外有两层守卫,戒备十分森严。外面一层是西安府的兵丁,里面一层则是从延安府调来的绿营军。”

盛宇峰愈发纳闷:“李一功从刑部调到户部,虽说捞着肥缺,但品级未动。一个二品堂官,排场不应这么大吧。”

文知雪想了想说:“从来都是行客拜坐客,如今李一功遮遮掩掩,咱们只能改规矩了。坐客上门,去拜一拜京城来的行客。”

第二天,文知雪精心挑选了几盒茶叶,与盛宇峰、段运鹏一同来到西安郊外的古庙。古庙外守着的是西安府的兵丁,带兵的千总认识段运鹏,简单盘问几句便放行。古庙内守着的是延安来的绿营,他们却不肯放行,连向里头通报一声也不答应。

两边正说着,走出来一个皮肤白净、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腰间佩玉,手中提一柄长剑。此人年轻尚轻,也没穿官服,兵丁却是恭敬有加。问清缘由,年轻人挥了挥手说:“早有规矩,若非里头打招呼,任何人都不见,叫他们赶紧走。”

段运鹏上前抱拳道:“我们是李一功大人的朋友,听说他到西安,特意来拜访,烦请通报一声。”

年轻人不耐烦道:“刚才我说的没听懂吗?若非里头打招呼,一概不见。”

段运鹏知道官场中有“门包”陋习,掏出银子便塞过去:“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实在不易,还请行个方便。”

年轻人拿起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接着一把扔在地上,喝道:“当众行贿,好大的胆子!”

盛宇峰忙弯腰捡起银子,赔笑道:“下边人不懂事,万望见谅。只是各位军爷连通报一声也不肯,里头的大人又如何打招呼?”

年轻人冷笑一声:“下边人不懂事?你又是什么人?”

盛宇峰依旧赔着笑脸:“我乃泾阳文盛合的东家盛宇峰,是李大人的朋友。”

年轻人满脸不屑:“刚才我说了,今日不见客。莫说是你,西安知府来了也一样。”

盛宇峰并未气馁,依旧磨着嘴皮。年轻人却有些恼怒,一耳光便扇过来:“谁有空同你啰唆,快滚!”

盛宇峰何曾受过这等羞辱,被打倒在地后,气得满脸煞白,指着年轻人说道:“你,你……”

年轻人却愈发骄横:“老子打的就是你!”

盛宇峰正想爬起来,文知雪却将他摁住。接着,她双目直视,斩钉截铁说道:“麻烦这位小哥将人扶起来,赔礼道歉。”

年轻人先是一愣,接着笑道:“我没听错吧?他扰乱公署,还要我赔礼道歉?”

文知雪虽是女流,骨子里却硬气得很,见对方欺人太甚,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她一字一句说道:“求见上官,谈何扰乱!刚才你问我们是什么人,我倒要请教,你是何人,官居几品,竟敢当众殴打四品道员?”

“他不是什么商号的东家吗?”年轻人说。

文知雪说:“盛大人乃四品候补道员,只不过如今未获实缺,赋闲在家。”

盛宇峰的确是四品道员,只不过非科举正途,而是用两万两银子捐来的。盛宇峰痴心于文知雪,对升官发财概无兴趣,当然不会去捐官,这两万两银子还是文知雪掏的。文知雪屡屡拒绝盛宇峰,总觉得心有愧疚,出银子为他买功名,也算是种补偿。况且文盛合的生意越来越大,场面上的应酬很多,盛宇峰顶着个道员头衔,好歹能撑一撑场面。

清代素有捐官之制,捐官的上限便是四品道员。当然,捐官换来的只是虚衔,朝廷既不会分配实缺,更没有俸禄。像赵明舟那样由捐官转获实缺的,可谓凤毛麟角。

年轻人乐了:“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个买来的候补道员。”

“请慎言。”文知雪拉高语调,“小哥既在衙门行走,起码的规矩该懂得。国家道员,事关朝廷脸面,是能够你卖我买的吗?朝廷早有制度,捐银者乃是一心报效,为国分忧,朝廷感其心意,赐以官衔,怎么到了你嘴里,竟成了一笔买卖?你说盛大人买官不打紧,难道朝廷还会卖官不成?”

捐官便是掏银子买官,不仅天下人这样认为,就连文知雪平常也会如此说。不过出于体面,朝廷公文上绝不会写买卖二字,只说一个愿捐一个愿赐。今日面对官场中人,一番唇枪舌剑中,文知雪正好抓住了这个破绽。

许多习以为常的话,偏偏登不了大雅之堂。年轻人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确是失言了。

文知雪乘胜追击,质问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朝廷恩赐的四品道员,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衔。敢问你是什么人,竟当众殴打道员?你若是一、二品大员,殴打僚臣已属官德不佳;若只是芝麻小官,羞辱上官又该当何罪!”

年轻人恶狠狠地瞪着文知雪,但她毫无惧色,两眼也直视对方。隔了好一会儿,年轻人终于上前一步扶起盛宇峰,但赔礼道歉,却是绝不肯。

或是听到外面嘈杂,又有人从庙里走了出来。盛宇峰定睛一瞧,来者正是鹿富晨。这位当年的泾阳县令,攀上了李一功的门路,近来官运亨通,已是正四品的户部给事中。盛宇峰满脸欣喜,鹿富晨却面色发紧,快步走过来,呵斥道:“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让你们别过来吗?”

“鹿大人,他们说是李大人的朋友,想要进去,被我拦住了。我没做错吧?”年轻人慢悠悠地说道。

文知雪在一旁看着,心想这年轻人当真骄横,不仅对鹿富晨说话大大咧咧,即便言及李一功也未见几分敬畏之情。

鹿富晨点头道:“你做得对,做得对。”

鹿富晨把文知雪等人拉到一旁,低声道:“李大人此行肩负重任,没时间见客,你们快回去吧。隔几日李大人会召见山陕大商,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平常哪一次见鹿富晨,此人不是官架子十足,今日却谨小慎微,连说话都怕大声。文知雪虽是诧异,也只得答应下来。她正欲离开,只见对面走过来三人,其中一人年纪大些,她不认得,另外两人却再熟悉不过,正是蒙元亨与周琪。

7.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左右王朝兴衰的定鼎之战

文知雪与蒙元亨同时愣住了,其他人也大吃一惊。想不到分别多年,竟会在此相见!

蒙元亨等人自保宁府北上,到西安已有两日。赵明舟并不认识文知雪,只是抱拳向鹿富晨行礼:“下官赵明舟拜见鹿大人。”

鹿富晨笑呵呵地扶起赵明舟说:“一路辛苦了。”又拉着他说:“快请进。”

蒙元亨跟着赵明舟往里走,方才拦住文知雪的年轻人伸手拍了他一下,热情地说:“蒙大哥,还认识我吗?”说这话时,年轻人再无之前的桀骜不驯之色,反倒一脸热忱。

蒙元亨盯着年轻人,觉得十分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鹿富晨转过身,问道:“怎么,你认识亮工?”

亮工?蒙元亨终于想起来,此人不正是年遐龄的公子,当年被唤作小亮的年羹尧吗?在泾阳时,年羹尧染上天花,多亏苏乐西妙手回春才痊愈。蒙元亨满脸欣喜,一声“小亮”正要脱口而出却又改口道:“亮工,难怪我认不出你,模样同当初大不一样,但这份英武之气从未变过。”

或是感念救命之恩,年羹尧格外热情:“蒙大哥,我们一直等着你呢。快进去吧,我爹也在里面。”

“好嘞!”蒙元亨拍了拍年羹尧的肩膀。从保宁到西安,他一路忐忑不安,此刻见到年羹尧的笑脸,不自觉轻松了些。

见鹿富晨陪着蒙元亨走入古庙,盛宇峰张口结舌,一脸茫然。刚缓过神来,原本想说些什么,文知雪却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接着,一行人默默离开……

今日鹿富晨不仅对赵明舟客客气气,还跟蒙元亨嘘寒问暖。蒙元亨对此人素来厌恨,见他如此殷勤,刚轻松些许的心情又紧绷起来。进到屋内,鹿富晨吩咐上茶,礼数颇为周到。不一会儿工夫,外面传来脚步声,推开门,李一功与年遐龄走了进来。众人赶紧起身,又是一番寒暄。

在场的人,李一功品级最高,他一副长官派头,坐到上座,跷着腿,说话慢悠悠的。赵明舟心里同样七上八下,多次试探着问,此番召自己北上究竟为何事。李一功笑而不答,年遐龄则说少安毋躁。

过了半个时辰,进来一人在李一功身旁耳语几句。李一功点了点头说:“明舟在此稍坐,元亨与周姑娘随我来。”

李一功带着蒙元亨与周琪,穿过走廊进到后院。越往里走李一功的脚步越轻,背也没刚才挺得直。来到一间小屋外,他停住脚步,恭敬地敲了敲门,里面随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

李一功说:“你们进去吧。”说完,他推开门,自己却转身离开。

蒙元亨心中更加狐疑。抬脚走进屋内,只见屋子正中放着两把椅子,左边一把空着,右边椅子上坐着一位面貌姣好、皮肤白皙的少妇。她化着淡妆,穿着旗人服饰。蒙元亨从未见过此人,正是纳闷时,却听得周琪大喊一声:“菊姑。”

那名少妇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周琪:“琪儿,我的琪儿,这些年你可受苦了!有谁欺负你没有,快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周琪摇头道:“我很好,这些年多亏蒙大哥照顾。”

少妇点了点头:“我听说了,蒙家人待你不错。”

蒙元亨越看越糊涂,忍不住问道:“琪儿,这位是……”

周琪说:“这是菊姑,我们在京城就认识。”

“她可不仅是你的菊姑。”此刻,从屏风后传出一声深沉稳重的京腔,一位身材敦实、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仅仅几步路,走得从容有度,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势。扬起头,只见他宽盘大脸,眉宇间隐然一股肃杀之气。

当他将目光投向周琪,却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琪儿,还认识我吗?”

周琪顿时跪了下去:“索相!”

此人笑呵呵地扶起周琪:“要是在街上遇见,我可认不出你了。女大十八变,咱们的琪儿越变越漂亮了。”

周琪这一声“索相”,让蒙元亨惊得目瞪口呆。难道此人就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索额图?他不是被贬谪在京城,怎么会出现在西安的古庙之中?

见蒙元亨愣在一旁,周琪拉了他一把低声催促道:“蒙大哥,还不快拜见索相。”

蒙元亨终于反应过来,此人定是索额图无疑。他忙行礼道:“草民蒙元亨拜见索相。”

索额图点了点头问:“你就是蒙元亨?”接着,他又回头问:“菊儿,蒙元亨的父亲你应当见过吧?”

周琪口中的“菊姑”正是索额图的宠姬菊儿,当年她在京城的院子,还是蒙顺奉上。菊儿说:“蒙掌柜是个老实人,可惜受了我们连累。”

“往事不堪回首。”索额图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对周琪说:“琪儿,你叫菊姑不太妥,应当叫菊姨。”

“甭听他的。”菊儿说,“从前叫习惯了,以后也不必改口。总之你记住,我是你最亲的人。”

“好吧,随你们吧。”菊儿对索额图不大客气,索额图却对她颇为顺从。

索额图、菊儿与周琪就这样聊起京华往事,蒙元亨站在一旁细细听着,终于理出些头绪,之前心中的诸多疑问,也渐渐解开。

菊儿乃江南人士,来到京城后得到索额图宠幸。其实,菊儿的真名叫冷月,与周琪生母冷薇乃一母所生的亲姐妹。冷薇在扬州盐商周家做丫鬟,与周府公子周思举相恋时,冷月年纪尚小,人在老家。她只是从姐姐的来信中,得知周公子如何风度翩翩,才学过人。周思举还经常拿出银子,让冷薇寄回故乡,接济一家人生活。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周府卷入鳌拜一案家道中落。周思举被打残了一条腿,带着冷薇隐姓埋名,避祸到了保宁府蒙顺家中,还生下了周琪。冷月不仅与姐姐断了音讯,更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教坊学艺成了一名舞姬。

几番辗转,没料到周家父女与冷月又在京师重逢,只可惜相见却不相识。周思举不再是昔日的富家公子,而是拖着一条残腿,改名周弘毅。冷月的身世更无人知晓,人们只晓得她是妖艳的菊儿,索相的宠姬。

直到索额图罢官,周弘毅被流放充军,菊儿才知晓,走路一瘸一跛、面容沧桑、性情孤傲怪僻的周先生,竟是自己的亲姐夫,那个与姐姐情深义重,甘愿共赴生死的周公子。而古灵精怪、深得自己欢心的小周琪,更是姐姐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自己的亲外甥女。

后来,当菊儿说起这段经历,见惯了太多悲欢离合的索额图也大为惊讶,唏嘘不已!

当初朝局动荡,索额图一落千丈,生死未卜。他从山西被押解回京后,菊儿拿出所有积蓄上下打点,终于见上索额图一面,并献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谋。索额图照菊儿的主意,让党羽装出树倒猢狲散的样子,赶紧弹劾自己。政敌明珠一党见猎心喜,一天十几道奏章,痛骂索额图乃天下第一权奸,勾结东宫,图谋不轨。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一切正如菊儿所料。群臣慷慨激昂,似乎不杀索额图不足以平众怒,实则触动了九五之尊最敏感的神经。说索额图勾结东宫,这款罪若坐实了,杀一个索额图容易,年幼的太子怎么办?储君乃社稷根本,岂可轻动!再说圣天子在上,朝堂上怎会冒出一个天下第一权奸,难不成朕是昏君!

为了皇家尊严,为了储君,索额图不能杀!皇上出手保住了索额图,仅仅罢官了事,罚他在家闭门思过。

大难不死的索额图对菊儿愈发专宠,可慑于家中母老虎,又不能给菊儿名分,心中懊恼不已。他隔三岔五就往菊儿那儿跑,沉醉于温柔乡中,最后还是让夫人察觉。出人意料的是,夫人并未河东狮吼,而是感激有这样一位奇女子,救了命悬一线的丈夫,更救了索府上下几百口人。夫人亲自张罗,将菊儿抬入旗籍,有了旗人身份,索额图便能光明正大纳妾,将菊儿迎入府中。自此,深受索额图宠爱与正室夫人垂青的菊儿,不仅有了名分,更在索府内地位显赫。

经此一劫,索额图原本心灰意冷,只想在府中与美人终老。可惜正如当年从高位跌落那般,臣子的兴衰荣辱全在皇上一念之间,岂由自己说了算!年前中秋赏月,皇帝对周围大臣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索额图纵有千般不是,毕竟为社稷立过功勋。此后不久,皇帝又亲自召见,君臣相对,谈及家国往事唏嘘不已。

几个月前,皇帝给索额图派了差事,命他代天子赴五台山上香礼佛,并说去了五台山,不必着急回京,可顺道去陕西视察西北防务。皇帝特别叮嘱,没有昔日宰相排场,索额图正好轻车简从,了解实情。但为办事方便,也不必搞微服私访那一套,就混在来西安公干的李一功随员之中。

李一功何等精明之人,他当然清楚,代天子上香,巡视西北防务,这般荣宠岂是旁人可以企及。回京之后,索额图必会风云再起,权势之盛犹胜往昔。这一趟与其说索额图是随员,不如说自己在给索额图当幌子。李一功从前是明珠一党,如今更得战战兢兢伺候好即将东山再起的索相。

古庙之中,菊儿与周琪有说不完的话。索额图笑道:“亲人久别重逢,恐怕一天一夜也聊不完。这样,你们去隔壁,我和元亨还有话说。”

菊儿拉着周琪离开后,索额图便收敛起笑容,缓缓说道:“这些年,你照顾周琪无微不至,足见是一位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我敬重这样的人!”

“说吧,想要什么?”索额图接着问道。

蒙元亨不假思索地答道:“草民别无所求,只求索相替家父洗清冤屈,让他得以回归故里,颐养天年。”

索额图摇了摇头说:“你是个孝子,却给我出了道难题。当年牵涉索额图一案的人,均由陛下御笔亲批。如今我刚领了差事,寸尺之功未立,就急着为索案的人奔走鸣冤,百官怎么看,陛下又会怎么想!”

索额图继续说:“若论亲疏,周弘毅是我的心腹,也是菊儿的姐夫。看着他在苦寒之地,我于心何忍。但为大局计,只能忍痛不管。”

蒙元亨当然明白索额图的顾虑,人家刚获起复,无论是避嫌或是恭顺上意,都不能旧事重提。但他实在心有不甘,还想再央求几句,索额图却挥手道:“此事不必再提。”

隔了一会儿,索额图缓和语气道:“你是忠孝之人,但许多事非人力所能及。除了救你父亲,其他事都好说。我不会亏待你的。”

索额图站起身,缓缓踱步:“李一功到西安来,要召见山陕大商,你知道这背后的用意吗?”

“在下不知。”蒙元亨答道。

索额图说:“当着你,我不妨透个底。草原上的那个噶尔丹,最近越来越猖狂。陛下心意已决,要与他决一雌雄。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左右王朝兴衰的定鼎之战。陛下曾对我说,此战若败,咱们八旗子弟怕在京城待不下去;此战若胜,草原上将再无噶尔丹。”

即便在四川,蒙元亨也会关注朝局动向。西北战云密布,大清与噶尔丹终有一战,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如今,这一天果真到来!

索额图说:“打仗打的是什么?说到底还是粮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泾阳乃商埠重镇,山陕商帮闻名天下,此刻,也该商人们报效国家了。朝廷有意物色几名总商,作为商界首领,主持后勤事宜,以为大军行动的保障。日后,无论大清的铁骑杀到哪里,粮饷军械都得跟上。”

索额图坐回椅子上,盯着蒙元亨问:“这个总商,你有兴趣吗?”

“我?”蒙元亨颇为诧异,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索额图笑了笑说:“这可是好多人求之而不得的事。当上总商,就是替朝廷当差。当然了,选择总商是李一功之责,老夫仅有推荐之权。”

蒙元亨明白,索额图这是在客气。以他的身份,随便一句推荐,李一功也得乖乖听话。不过自己来做这个总商,当真合适吗?蒙元亨思忖一阵,答道:“多谢索相美意,只是这总商在下当不得。”

蒙元亨接着说:“我经营茶马商道,虽说略有小成,但比之泾阳大商实不可同日而语。朝廷要我做总商,何以服众!此外,我虽是陕西人,但近年的生意全在四川,与泾阳商界并不熟。做总商要协调四面八方,我实在力有未逮。”

索额图笑了笑问:“你说的是真心话?”

“句句发自肺腑。”蒙元亨答道,“实不相瞒,若是太平年月的总商,有索相栽培,在下当便当了,也捅不出多大娄子。偏偏如今的总商要为大军保障粮草,稍微一个疏忽,就是贻误军机。个人发财事小,江山社稷事大,孰轻孰重,我心里还有数。”

索额图沉吟半刻,猛然一拍桌子说:“蒙元亨,你不仅有自知之明,更有忠君爱国之心。老夫阅人无数,像你这样的生意人,当真没见过。”

“我也实话告诉你吧。”索额图说,“让你做总商,我不是没顾虑。只是菊儿整天缠着,说你多年来照顾周琪,这份恩情不得不报。我耳根子软,一时竟公私不分了。今日听你一席话,方知险些铸成大错。”

“你不当这个总商也好。那你觉得,谁可胜任?”索额图问。

蒙元亨想了想说:“有两人可当此重任。马福兴的东家马天行,精明老成,素有人望。还有文知雪,她执掌的文盛合乃山陕商帮中的翘楚,由她出面,众人亦无话可说。”

索额图想了想,又问:“我可听说,你同文家结的仇不小?”

蒙元亨说:“索相方才所问,是谁可担总商重任,并未问谁同在下有仇。”

索额图点头说:“虚怀若谷,一心为公,真有古大臣之风。可惜呀,你却走入商途,不能在朝堂上报效国家。”

见索额图对自己赞许有加,蒙元亨也不再拘束,笑着说:“当初我的确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后来父亲出事,走不了科举正途。不过到今日也想通了,像自己的个性,踏足官场未必是好事,做生意赚银子,图个逍遥快活,没什么不好。”

索额图说:“你虽不做总商,但银子还得让你赚。放心,我会打招呼,西北军需的生意少不了你。”

蒙元亨抱拳道:“蒙索相抬爱,在下义不容辞。赚不赚银子无所谓,只是……”

“只是什么?”索额图问。

蒙元亨壮起胆子,又一次提到父亲:“救父之事此时确为不宜,但不知日后可有转机?只要能救回父亲,我一定肝脑涂地,为朝廷效力。”

索额图盯着蒙元亨问:“你是想今日为朝廷立功,他日朝廷再论功行赏救回尔父?”

“正是!”蒙元亨用祈求与希望的目光望着索额图。

“生子当如蒙元亨。”索额图叹道,“这番孝心当真感天动地,但要功过相抵,那可不是一般的功。”

“千难万险,在所不辞。”蒙元亨语气坚定。

索额图眉头一皱,接着又舒展开,说道:“当真有一件奇功,只是需你赴汤蹈火,冒生死之险,愿意吗?”

“愿意!”蒙元亨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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