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被锁在棺材里面怎么办?躺在棺材里等,特别急。
苏成岁是被琉璃里的人影吓清醒的,准确得说,是被琉璃里的自己吓清醒的。她用双手静静描绘自己的脸庞,双眼,鼻梁,下唇呢喃道“我是长这样的吧。”
“按理说,我的躯体应该被蚂蚁分食了,没准他们还举行了篝火之宴。”琉璃里的人随着她的动作晃,左摇右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论一个死了上千年的人如何记起自己的长相,她把琉璃当镜子用,一手按着琉璃壁,一手搭在右眼眼角。凑上前去,双眼瞪得老大,才在眼尾看见那颗小到近乎没有的朱砂痣。
“以琉璃为镜,以琉璃为镜,琉璃能以为镜?”她环视左右,从头至足无一模糊,遂改用双手并搭在琉璃上,琉璃如同寒冰般细腻,更无任何杂质,顺着手心直凉到心底。
这绝非好事,苏成岁反复疏灵,一再试探。忽觉腰酸背痛,揉肩顾自呢喃“我居然躺在这种地方两千年。”她想着又不敢再想下去。
通过疏灵得知,棺材内部注有大量灵力,其中一种就是让琉璃成像,如此充沛驳杂的灵力,远非一朝一夕促成。
世人崇尚修仙问道,增长灵力,换取时间。时间可以交易,灵力确是个人所有独一无二。换言之,即使品貌,性情,家世如出一辙的两个人,也可能是云泥之别。
与生俱来的灵力强弱决定着后天修仙问道的存活。这份灵力不以家族资本为先,不以父母资历为先,大抵就是传说中的天生为先,运气为主。
她弹指使用舍芜诀,成像消失。舍无诀则是灵力高低带来最直接的效应,破除他人灵力。高者胜,弱者败,概莫能外。
苏成岁撇嘴,委屈,想当初自己也是天之道排名第三的修士,灵力高强,世人尊称摇情仙,却死得比谁都早,劳什子的天生为先,她不愿将后四个字归入前四个字,即使它们本就相同。
灵力共出自四人,功效分别为复魂,散魂,修身和对棺材的例行检修。开了个还算美好的头,她的思路渐渐清明起来,环视四周。
棺居岩穴,石壁呈青灰。墙角摊不能动清水,水面映不知名小花。棺旁有一石墩,上置糕点一盘,晶莹剔透。稍远些,是梳妆台,胭脂水粉无数。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给活人住的。”
顷刻之间,自长长的隧道外传来阵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若有若无的回音。
为今之计,只得装死,苏成岁闭上眼,特别自然熟练地死了过去。
“操!”粗语响起,中气十足。履声为其怨声,而怨声所向披靡。
“又是大爷我来燃烟。齐龟孙倒好,一味只会偷懒,好事都是他做的,坏事都得本大爷来抗。”
大汉言语粗鄙,混着杂七杂八的污言秽语以及对齐龟孙的怨言怒语。七拼八揍得知,此洞名青涯洞,大汉名薛加霜,来此招魂已经八百年有余,在他之前共有二百八十一人。
所谓招魂,主要依靠招魂灯。所谓招魂灯,乃藏音先祖沈晏为复活亡妻所创。传闻那盏灯,灯身红,烛火银,需大量灵力养之。故而一直到沈晏逝世,澌灭无闻,二人亦不曾相见于人世间。
而后世人多有模仿,也如先祖般一败涂地,灵力散尽,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终是不了了之。
“守着个永远醒不来的主儿,不但没有打赏,本大爷不过一次忘了燃烟,半数寿命全打水漂。也不知道,门主究竟看中这妮子什么。死了几千年的老太婆,还惦记得跟个宝似的”
“……”苏成岁不语也不能语,尴尬的时候往往沉默是金,万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醒了。
“你怎么还在后面,磨磨唧唧,速度快点,细胳膊细腿,一辈子跑腿。”
“阿爹,对不起,对不起……”男孩喏喏回道,带着颤音,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对不起,就只会说对不起,和你娘一样没用。小心点,别把招魂灯弄碎了。还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薛加霜使之力气十足,拧向男孩的耳朵。
男孩眼眶通红,环抱招魂灯,灯高二尺,一双小手挣扎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承受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重量,从未收手。
“爹?捡来的爹吧。”她脑海中不知名的掠过这几个字眼。
蹭着薛加霜教训儿子之际,苏成岁视线迅速扫过两父子。二人俱著青衫,衫上俱有补缀。而后细致打量男孩手中的招魂灯。
《万物论》有云,招魂灯颜色愈浓,复魂愈难,而眼前灯通身漆黑,连烛火也黑得发暗,简直是阴森寒夜中最看不见的灯。
“藏音怕不是又赚得盆满钵溢”。幼时,她一直以为招魂灯不能复活任何人,对此言也秉着黄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态度。认为招魂灯浓淡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招魂难易,而在于时间高低。
如今切身体会,说到底是心里五味杂陈,两千多年,沧海桑田。有人煞费苦心让她死,有人绞尽脑汁让她活,这一次又不知挡了谁的道,碍了谁的路。
“各位爷,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想种小花,养大鱼,再煮了吃。”此言藏于心底,嘴角无奈三分。
父子俩似是走至棺材半尺外,脚步声戛然而止。薛加霜盘腿席地而坐,紧闭双眼,单手指向招魂灯对男孩说道“你把那玩意儿居于棺材正右侧。”
男孩抹了一把泪,捏耳朵很疼,但依言照做。眨眼间,石壁颤抖,棺材下陷,自周围形成一道圆环咒症。招魂灯腾飞至琉璃棺材北部,作倾倒状,咒症由形变体,由白变红。烛火瓜分为四点,分别居于东南西北四方正,黑红碰撞,忽变暗红,咒症再陷。棺材上壁消失,招魂灯碎无声。
两千年后的今天,灵力居然已经发达到这种地步了。
早在棺材上壁消失前,苏成岁睁眼,双目除却震撼找不出任何词语表示心中所感。无怪其然,其做魂之时,日夜颠倒只为睡觉。又见男孩浑身哆嗦,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四目相对,顿生尴尬。
“摇……摇……”男孩以手指之,又若不礼,连忙放下,手背于后。
“要……要,臭小子你要死吗?”薛加霜不耐烦的回道。
男孩怔然而后大着胆子,“摇情仙的眼睛睁开了。”一口气说完,不敢喘气。
“谁的眼睛睁开了?”薛加霜持续不耐烦。这人,他不清楚;这事,它不应该。
“阿爹,棺材里的人,真的醒了,是真的,她在动。”男孩着急地哽咽,又换说辞,双手连带比划给薛加霜看。为人子女最怕父母不信任。
这是要命的事。
薛加霜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为时已晚。苏成岁施施然起身,迈出棺材,正站在其身后。
“哐当”九尺男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瘫倒在地,四肢抽搐,而她举起自己的右手,悠悠然道“又习一招,隔山打牛。”
好吧,其实薛加霜是被吓晕的。年过两千的苏成岁知道,年仅总角的男孩不知。
“爹!你怎么了!”男孩冲过来,三分着急,三分惊恐,还有五分决一死战之势。
苏成岁奇怪,轻巧避开,她右眼微皱,直步朝男孩走去。
“事先声明,我可没动手。转头的是他,晕过去的也是他。”
短短时间内,青涯洞变化翻天覆地。苏成岁一招隔离男孩,有些事最开始就必定要说清楚。
男孩本是初次看见活的苏成岁,外界对其传闻知之甚少。论威名比不过赤霄尊,论恶名赛不过苏半江。只在《人文传》中提四字,上善若水。一点笔墨,了其一生。
后来,世道声渐渐变了,市井称其软弱无能。只言片语,乱其名声。如今这番言语虽与市井大不相同,却也与书中相差甚远。
“可是……”男孩不知说些什么,不算整洁的脸涨得通红。
她没动手是真,他晕过去也是真。
薛加霜大拇指扬了扬,苏成岁注意到,泄愤似地一脚喘去,人没动。
“阿爹”男孩下意思叫道,手指紧扣,眼角泛红。
“放心,他会醒的。不过呢,为你好,你还是睡过去比较安全。”苏成岁不忍看下去,施失渡诀,男孩晕沉沉睡去。
而后单手扛一人,双手抗两人。沿着仅有的路,行至青涯洞口。
回头看,那具棺材,像一块巨冰。
半晌,洞穴壁显出一人,“你终于回来了,苏成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