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步!
马上就要赢了!
温宜松觉得喉咙发紧,第一次觉得坐着这个靠窗的位置真是闷热极了,汗水不断地从两鬓流下来,两颊红得炙热,掌心无意识被自己的指甲挠破了好几道伤口,坐在这对弈的似乎不是仪态完备的翩翩公子,而是市井里汗流不止的粗苯大汉。
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双眼发亮的盯着棋盘的某个空缺位置,两只手指几乎夹不住白子,颤巍巍地落到棋局上。
温情原本含笑的嘴角,也渐渐凝固住了。
最开始,她确实是好久没下围棋技痒,再加上温宜松看着棋艺就很高超的样子,于是放开手将棋力发挥个十成十,但下到越后面,温情觉得越不对。
温宜松也太太太弱了吧。
实力太强悍的围棋大神对上菜鸡,就像推土机推平垃圾山,难度值实在是负数啊!
温情赢定了。
但温情看着温宜松强撑着陪自己下完这棋的样子,竟然有些不忍。温宜松看着棋盘的眼神里,从对胜负的狂热变成了黯然失色,再变成了恐惧,脸色发白,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似乎这棋盘成了他的心魔。
温情挺看好这个弟弟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温宜松对围棋如此在意。
毕竟孩童时,温情喜爱下棋的记忆实在短暂。
对温情来说,下围棋就是图个乐子的事,但显然温宜松不是。
温情就决定要帮帮温宜松,于是棋风一转,从大开大合的对手棋,变作了直行往下的指导棋,多展示棋路的花样技巧,费尽心思地制造出一条羊肠小道,看似危机重重,实则柳暗花明。
所以温宜松一路都能坚持下来,甚至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光明之感。
在和长姐的对弈中,有很多之前琢磨不透的窍门忽然就开了。
温宜松之前的对手,其实水平和他差不多,都是菜鸡之间,忽然遇上一个围棋大神,受益无穷。但这时的温宜松,已身在棋局之中,对于棋外温情的心思,早已无暇顾及。
等到了围棋后路的时候,离他们开始下围棋早已过了两个时辰,一轮圆月跟着月珑庄的灯火渐渐升起来。但两人还坚持坐在原处,书童榛果给书房点上了灯后,便静悄悄地退下了。
这时棋面忽然有了变化!
温情下棋通常很大胆,而且算力高强,第一颗子的位置可能就是为了后面几百手的布局的阵眼,但她如今还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女,古代除了茶水没有什么提神之物,她也不喜饮茶。
虽然书房内有灯,但不如现代的白炽灯明亮,总觉得头晕眼花。终于,她的布局出现了一个漏洞,而且,是她也没有发现的漏洞。可偏偏,与她大战了四个小时的温宜松居然发现了。
就是这里!温宜松念叨着,稳稳地将棋子下在了这个位置。
其实,解决的办法未必没有,可温情耗费了太多精力,实在累得不行,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于是假装思考片刻后,边干脆在棋盘上掷了两枚棋子:“咦!宜松好眼力,这个地方我居然没发现,佩服佩服!今日便到这里吧,来日咱们再战个痛快!”
温宜松长出一口气,他盯着温情,面无表情的说:“长姐的棋力我自叹弗如,今日看似我赢了,但如果再给长姐时间,长姐未必想不出解决办法吧?”
“呃……”
“长姐棋力比我高出太多,是我受益匪浅。”温宜松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个弟子礼。
“我们姐弟嘛,你如果想下围棋,随时找我。愿赌服输,你前厅那个棋盘的破局方法,我回头就托锦绣送过来。”
温宜松低垂着头,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还在暗自为自己的棋力不如人神伤。
这个角度看,怎么宜松,这么像哭泣包温芝芝?温情内心忽然冒出这个想法,然后被自己冷到了。
温情和人交往通常直来直去,也不知怎么安慰人,最怕遇到这种情况了,她走之前拍了拍温宜松的肩膀:“其实你真的很强了,很少有人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你是第一…嗯不对,第五个!”
温宜松这才抬起头来,噗嗤一笑,笑容清雅如皎皎月光:“长姐,你在哄我开心吗?”
本来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将她逼出极限的人,没想到是第五个,不过,即便是这样,温宜松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了。
她不是那个赢了他之后对他冷嘲热讽的长姐,他更喜欢现在的温情,现在的长姐。
其实温宜松知道,自己不是只在乎输赢,最早苦练棋艺背后的执念就是要赢给那个人看。
不过现在,输赢对温宜松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
那一副棋局裹着朦胧的月光,平静美好,不起波澜,再不会成为把他吞噬掉的噩梦了。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温情和温宜松的关系变得没那么生疏客套,后来温宜松时常来拜访温情,就是想讨教一二下棋的法门。
“长姐,你为什么这么擅长围棋呢?”
“嗯?可能是因为下的多吧。”
“不知长姐下了多少盘?说不定我比长姐还多呢~”虽然是输得多…
“这个我没算过诶,好像已经有五万盘了吧,我也不是很确定啦。”电脑上的记录好像是这个数字。
温宜松内心:长姐你又在搪塞于我!我都没听过你下这么多盘,不过我现在技不如人,会是因为下的还不够多吗?也许我和长姐一样,下个五万盘,就能像长姐那么厉害了!
温情:怎么最近宜松天天找我来下棋,不要啊,我都没空去看芝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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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温情随口吩咐让锦绣找温夫人领出门的对牌,便准备约上温宜松去拜访顾府在寒山的别院了。
在她出门前,一向神龙不见神尾的朱雀星尊忽然大驾光临,它瞅了瞅正在梳妆描眉的温情,她今天梳的是逐月髻,显得娇柔可爱。朱雀星尊似乎觉得她的发髻是个极好的落脚点,干脆就停在了逐月髻上:“今日你是要去拜访顾深和玄武星尊吗?”
温情淡定地顶着只鸟,描眉的手丝毫不抖,化妆这种小事她一向不愿意假手于人:“是啊,去问问芝芝那个如意郎君到底怎么回事。”
朱雀星尊今日有点心不在焉,甚至差点控制不住鸟性,想要啄一啄发髻上的红玉发簪:“如此,本尊便赏脸,与你们一同前往。”
温情奇怪地在镜中看了它一眼,朱雀星尊不是自由得很嘛,想飞哪飞哪,要去哪从来不会知会她一句,而且今日的朱雀特别无精打采,不过她也无意窥探星尊的私生活,便点头答应了。
不点头还好,一点头,朱雀星尊竟然抓不住她的发髻,直直地掉在了她腿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温情大吃一惊:“朱雀星尊,你怎么了?”
朱雀就像一只手上的小鸟在腿上挣扎着扑腾了几下,飞不起来:“帮我找玄武星尊…他会帮我。”说着,便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了。
温情慌了神,朱雀星尊不是她的守护神吗?如果朱雀星尊受了伤,她可怎么办?而且朱雀星尊可是神祇,又怎么轻易受伤?如果不是温情还能感受到朱雀胸前的起伏,怕她也会觉得朱雀星尊是不是直接挂了。
她是个遇事冷静的性子,深呼吸了几口,便将朱雀收在了袖子里,准备立刻出发前往顾府。
既然朱雀都这么说了,玄武星尊,一定会有办法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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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的别院名字很是特别——“寒婌别院”,寒自然指的是寒山,这婌指的却是顾府曾经的女主人,先皇的女儿婌公主,婌通淑,取温柔婉约之意,寒山曾经是先皇赐给这位婌公主的嫁妆,所以这位婌公主也叫做“寒婌公主”。
这位寒婌公主曾在民间很有美名,有菩萨般的心肠,如若发生灾祸,必定会出手相救。也不知,是不是这名头太过阴冷,还是“活菩萨”名声过重,寒婌公主最后得了风寒,移到寒婌别院来休养,最后大医也救不回她的命,竟在寒婌别院悄悄去世了,去世时也不过二十芳龄。
顾相当时还是个驸马,除了领了一虚职外,并无官职,也无心打理这么多庶务,更养不起公主府上上下下千号人,索性散了个痛快,把公主的嫁妆大部分俱是还回了皇族,包括寒山。先皇念在顾相对公主的一片深情,便授了他一官,这寒婌别院最后也还给了顾家,只留给他一个念想。
没想到先皇还天后,顾相竟坐到了右丞相的高位上。
遵照公主的意愿,寒婌公主并没有立下祠堂和寺庙,十余年过去了,现在也只有老一辈的人还记得当年的寒婌公主,现在大家传的最多的,却是寒婌生的顾家小公子何其文采出众,小小年纪便拿下了当年的“文魁”封号,不过志学之龄就取了进士,入了翰林院当一修撰,真是叫人羡慕。
民间的老人们有时还会悄悄在家中祭拜寒婌公主,除了祈求自家的女儿们能找到一个如顾相一般的深情郎君外,还希望自家的子嗣能如寒婌公主之子一般经天纬地,纵世奇才。
人们记得寒婌的名讳,是因她出众的子嗣,而不是因她本人。
可见,情缘深浅终究会被世俗之心消磨殆尽,空留一缕梅香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