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芬吓了一跳,她拼命回忆,没错,她误射的那个少年,腰间确实挂了一个“李”字的腰牌,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了起来。先前听说过伤了贵人家的孩子,轻则官府里杖责二十棍,重则当场打死。为了避免连累翠花家,芷芬连夜翻墙逃了出去。
她走出山下的村子,却又在野外迷了路,又饥又渴,只能留在破庙中过夜,破庙里住着一个面貌和善的姐姐,她递给芷芬一些干粮和水,还听她说爹爹去世,她又误伤别人的事,抱住她不断地安慰道:“我怜你年纪尚小就失了父母,若你害怕,我替你去受打可好?”
“姐姐莫要诓我,那人已经看见我的模样了,如何替代?”她呜呜哭道。
少女微笑道:“我学过一些本领,只要你同意与我换这身皮囊,你成了我,我便成了你。”
她止住哭泣,吃惊道:“姐姐…?”
“你可愿意?”
芷芬犹疑再三,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少女柔声说道:“好妹妹,睡去吧,等醒了,一切就成了。你再也无需担心后面有人追杀你,你会平平安安,活到终老…就像她…曾经希望的那样。睡吧,睡吧。”
芷芬看着她的双眼,有些眼花,那双眼一会是人的眼睛,一会是兽瞳的模样,一会又发出碧绿的光,迷迷糊糊地,她很快就熟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全身酸痛,脸上黏黏糊糊的,那个好心的姐姐也不见了,只在地上留了些够她吃两日的干粮。她跑去河边洗了把脸,谁知洗下来一坨坨红色的血点子,在水里氤氲出一缕缕红线。洗完脸后,她照了照河面,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那那那个姐姐…说的竟不是玩笑!!她真的变成了姐姐的样子。
她带着干粮,提心吊胆地在山野间走,许是神灵保佑,居然就这么被她走出了山野,到了附近的城镇。她身上没有银子,又是个弱女孩儿,便被人贩子骗了去,来回两三次地倒卖,居然阴差阳错地进了李家。这离爹爹去世已经两年之后了。
她被人贩子领去李家的那天,恰逢李家办喜事,她走过角门,看见侧门吹吹打打,落星如雨,红色的喜轿上走下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孩子,她被许多个小丫鬟和大娘簇拥着,犹如众星捧月,身上穿着红嫁衣,乌黑的发鬓上嵌着数枚鸟眼大的宝石珍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幸福的光彩。芷芬看见她的脸,惊愕住了,这…分明是她的脸啊。
可那新娘的行为举止又和芷芬的完全不同,她优雅地用袖子遮住唇,微微侧身向对面那个芝兰玉树般的红衣公子行礼,娇柔的嗓音吐出黄鹂一样的话语:“翠兮见过夫君。”
“翠兮请起,往后我们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共同孝敬父亲和母亲,可好?翠兮,与我上高堂,他们已经想见你多时了。”红衣公子含笑说道。
再一看这位公子的模样,芷芬又彻底吓晕了过去,他…不就是两年前那个被她射伤的李家小子吗?为什么姐姐会嫁给他?难道是被逼的?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由于芷芬第一天进府时触了霉头,在李家大公子纳妾之日晕了过去,遂被罚去做了最低贱的倒夜香的活计。
她每天洗刷夜香桶,空闲时间向别的小丫鬟打探大公子和白姨娘的事,终于知道了七七八八。
听说白姨娘家父母双亡,独自一人住在山林中,一日出来寻野菜的时候,机缘巧合救了重伤的大公子李元阳,带回家中为他敷药,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两人逐渐有了感情。李元阳伤好后,就接了白姨娘下山,在李家奉若上宾,还为她请了琴棋书画的老师。白姨娘又是天生丽质,兼之温柔可人,李家两老就做主让李元阳纳了白姨娘作妾。虽是妾,但据说李夫人已经默许,若是今后白姨娘诞下孩子,便扶她做正室,毕竟能让她心爱的严肃古板的大儿子欢喜的女人,目前只有白姨娘一个。
芷芬听得懵懵懂懂,她在夜色下奋力刷着夜香桶,想着白翠兮发上的珍珠宝钗一晃一晃地发着金光,腕上的翡翠镯子比月光还玲珑剔透,李元阳长得那么好看,看着她的眼神像浸透了蜜似的,连她这个旁外人看了都要脸红。
过了一个月,芷芬正在干活呢,远处忽然传来环佩相击的声音,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一看,顿时脸红了起来,连忙站起身,用力地搓了搓沾满污秽的手。
“你来府中那么多日,我竟不知,你呀,怎么不来找姐姐?”白翠兮的声音娇滴滴的,像毒蛇的信子在她的耳边舔舐。
“奴婢…奴婢不敢。”
“你平日就在这洗夜香吗?太难为你了,我的妹妹,不如我叫管家把你调到我的身边作丫鬟,我们姐妹两个好歹也有个照应不是?”
“奴婢…奴婢…听从小姐安排。”鬼使神差地,她答应了白翠兮,然后变成了她的贴身丫鬟芷芬,每日看白翠兮顶着她的脸和李元阳出双入对,你侬我侬。
又过了几年,各地争相起义,对抗暴君,李家也不例外,李元阳更是跟着李源一起直奔前线杀敌,有好几次她暗暗祈祷白翠兮被暴民或是被乱军打死,但天不遂人愿,有好几次她明明看着流矢朝着白翠兮飞过去,却在半途转弯打向了另一个丫鬟。
芷芬恐惧极了,她回想起换脸的事,白翠兮一定不是人,她是怪物,是抢夺了芷芬原本人生的怪物!她一定要找到证据,证明她是个怪物,把她赶出李府。
战争结束后,李家夺得了天下,阖府搬去了帝京。白翠兮和李元阳住在了最偏僻的齐欢阁,也就是这时候,芷芬发现了白翠兮的秘密。
白翠兮会在每月十六的晚上去晶波湖祝祷,烧纸,烧完纸后,便把自己关在居室里,谁也不肯见,第二日才会出来。
芷芬偷偷地在纸窗上戳了个洞,小心翼翼地向内窥视,却见白翠兮备好了五色颜料,双手按在脑后,缓缓地从两边拉扯出一张雪白的完整的人皮下来,平铺在桌子上,点上灯,用毛笔细细地描绘瞳孔和眉毛。剥下人皮后的白翠兮,是一截只有人形的枯木般的东西。居室内充斥着一股恶臭腐朽的味道,闻之欲呕,正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难怪自她来之后,齐欢阁日夜都要燃香,就是为了遮蔽这股臭味吧。
芷芬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吐出来,血液一点一滴流入她的喉咙里,她不知觉间吞了下去。
万幸的是,她没有被白翠兮发现。白翠兮画完自己的人皮后,又若无其事地穿了上去,照了照镜子,果然比画之前美艳数倍。
芷芬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给李元阳,就听说了白翠兮有喜的消息。有喜就意味着她马上就要升做太子妃了,芷芬吓坏了,塞了不少银子给郎中询问可有什么滑胎的药草。
她要白翠兮做不成太子妃,她要夺回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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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你这样实在是太傻了。我和你情同姐妹,早知你心悦大殿下,你该和我说才是,我便劝殿下也纳你为妾,又算不得什么大事。”白翠兮靠近她,轻轻地把芷芬的脑袋放在她的怀里,温柔地用手指梳理着她的乱发。
芷芬审讯时受了重伤,全身都动弹不得,被白翠兮冰冷的手指碰触的地方,火辣辣地像是有东西在烧一样,更难受的是白翠兮身上的那股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芷芬的脑袋里,她顿时头晕眼花了起来。
“我…我只有一个疑问。”芷芬用力地咬了一口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一些。
“妹妹请说。”
芷芬咳了咳,抬起头朝地上吐了口血沫子:“当日,你为何要帮我?当真是因为我长得好吗?我不信你真的算无遗策,知道大殿下没有死,赶回去救他。”
白翠兮用留恋的眼神看着她,轻轻笑道:“因为妹妹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欠她良多,多到用一生一世都还不完的程度,只可惜还未等我去找她,就听说她已经死了。我想,把这份恩情还给妹妹你也是一样的。”
芷芬的眼里流出几颗热泪,她用力地握住了白翠兮垂下的衣绦,那是上好的丝缎,被她一揉,沾上了不少血和污渍,恐怕再也洗不干净了,可白翠兮并没有露出嫌弃的眼神,只是静静地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芷芬。
“我不想死,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我真的不想死……”
白翠兮摇了摇头:“太晚了,我欠你的早在你我换皮之日已经还清。况且…”她凑近芷芬的耳朵,细细地说道:“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没错,你说的对,我不是人,我也没有人的善良大度,可以原谅一个要害我孩子的人。”
“所以抱歉了,你必须去死。不过你放心好了,下辈子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就像我找到你的这辈子一样。”
“芳萤,我的好妹妹,我们下辈子见,我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