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妮从未见过这座城市。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狭窄潮湿，街边的水沟里尽是积雪和泥土。乌蒙蒙的天空似乎让一切都变成了蓝灰两色——天色看起来像黄昏时分。太阳被乌云遮了个严实，让西奥妮很难判断准确时间。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雾。“茴香”有点儿害怕地躲在她腿间，西奥妮仿佛能感觉它脖子上跳动的脉搏。砖墙，黑黢黢的砖墙立在她两旁，有两层楼那么高。其中一堵墙上有一道拱门。这些建筑风格，西奥妮都不曾在伦敦看到过。这条小径的一头连着她身后的水泥台阶，通往一栋像办公楼的建筑。而另一头隐没在一栋与其他房屋都相隔甚远的砖房里。
警察的哨子在她耳边发出噪音，恐怖尖厉，仿佛爱尔兰女鬼带来噩运的号叫，在砖墙之间撞击回荡。西奥妮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她不想来到这个地方。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
她的愿望无法让幻境消失。寒冷的气息围绕着她，渗入她的衣裙，在她的鼻腔里灼烧。哨声更加凄厉，随之而来的是军队的军靴发出的沉重的踩踏声。
西奥妮只能奔跑。
她跑着，“茴香”在身后一路狂叫，她只好停下，抱起“茴香”，免得潮湿的地面弄湿它纸做的四肢。她敏捷地躲进拱门，跑向另一条街。脚下的卵石路坑坑洼洼的，她一脚踩进一个肮脏的小水洼，裙子上溅满了冰水，浸湿了袜子。哨声回荡在楼房之间，从四面八方袭来，盖过了心跳声。
西奥妮在十字路口急转，撞上一个警察，穿身而过。她在湿滑的石头路上一个踉跄跌倒了，为了不让“茴香”碰到湿漉漉的地面，她侧身着地，盆骨和大腿立刻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叫了起来。
“茴香”在她手里蹦了蹦，叫唤了几声，摔进西奥妮缠结在一起的乱发中，仿佛一个牵线玩具般挂在那里。
西奥妮疼得龇牙咧嘴，爬起来，擦掉身上的泥土。她咬紧牙关，眨巴着眼睛，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更多的警察——还有两名士兵——顺着街道向她跑来。当他们穿过她的身体时，她闭起眼睛，抓紧了“茴香”。
没有一样是真实的。至少对她而言。可给她的感觉却无比真实。她只得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艾默里的回忆。
西奥妮吹开遮在脸上的头发，只见警察们跑到了街道那一头，大喊着彼此联络，鼓起两腮吹响哨子。真像一群追踪狐狸的猎犬。但谁是狐狸呢？
“艾默里。”她小声喊出来，拔腿奔跑。每跑一步，右边髋部就传来剧痛。等到了早晨，那里肯定会青一块紫一块。
她用胳膊肘夹住挎包，感觉包比往常重了五倍。她一边狂奔，一边别扭地将挎包换一只肩膀背着，手里还要抱稳“茴香”。她的双腿比在真实世界中敏捷灵活得多，身边的一切都在向后飞驰，混成模糊混沌的一片：黑魆魆的建筑物、熟睡的乞丐、逐渐融化的积雪。
她跑向那群警察。为首的警官是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正在挥手指挥，将警察分成三队，奔向三条伸向城市深处的小巷。
空中飞来一架纸折的、小小的滑翔机，式样和西奥妮飞越海岸线时驾驶的那一架差不多。滑翔机擦着她的鼻尖滑过，摔落地面之前撞到了警官的手臂。
西奥妮睁大眼睛盯住滑翔机，正想伸手去捡，警官先一步抓起了它。她踮起脚，越过警官的肩膀望去，一眼就认出了机身上间隔完美的字迹，是艾默里的，虽然没有署名。
他们藏在集装箱仓库。派人往北。我在那里与你们碰头。
“原来是你。这才是你的使命。”西奥妮自言自语，抬头望向瞪着双眼的警官。他看起来非常恐惧，这证实了西奥妮的分析。
“你在一路追踪，追捕血割者。还有里拉。但这是什么时候？我在什么时间里？你安全吗？”
警官吹响了警哨，尖锐的声音回响在西奥妮耳朵里。他向东北方跑去，在十字路口和另外两个警察会合。
西奥妮刚往前跑了一步，忽然停住，转身奔向滑翔机飞出的方向。艾默里应该就在那边。
尽管全身疼痛，呼吸干涩，西奥妮还是全速奔跑。
她不知道仓库在哪儿，也没必要知道。和其他所有幻境一样，城市会在她面前展开，把她带向艾默里·塞恩。因为，她奔跑经过的是他内心的秘密。她跑过廊桥，桥下蜿蜒着橄榄绿的河流，在一处面包店前拐了个弯，店铺宽大的牌子用钉子钉在窗户上方，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她爬上一座雪堆，道路在那里变得狭窄。她一路跑着，小心翼翼地抱稳夹在手肘里的“茴香”。远处，越过一栋公寓楼和一个小客栈，她看到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顶部有平坦的天台和一个圆柱形的烟囱。那里应该就是仓库。砖块被阳光晒褪了色，打破的窗户里一片昏暗。仓库南边悬着一个被鸟儿遗弃的鸟巢。
她看到他了，站在一道门把和门轴都生了锈的滑动门前。他穿着一套灰色衣服，与城市和天空同样的颜色，脸上沾着泥巴，表情发狂，头发比原来幻境里的更长也更乱。他身上佩戴着一个奇怪复杂的圆球，腰带上紧紧缠着纸折的星星。她只来得及瞥一眼，他就拉开沉重的、嘎吱作响的滑动门，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她发现警察的哨声停歇了。不只是哨音，身边的万物都陷入了寂静。听不到脚步声、鸟儿的鸣叫声，也没有车流、没有风。手里的“茴香”更沉，肩上的挎包也更沉了。
西奥妮没有呼喊艾默里，也没有跟上他。她感到不应该打破周遭的绝对寂静。她开始走过去，步伐很小，踩在潮湿鹅卵石上的每一步都谨慎小心，无声无息。生锈的门看起来十分遥远。当她走近时，门仿佛有自我意识般打开了。
弥漫的臭味——新鲜的和腐烂的——像一首冰冷的歌向她飘来。她颤抖着，仓库里的温度比外界的寒冬还要低。水泥地面洒着盐，脚踩上去咯吱作响。西奥妮放下“茴香”，小声嘱咐“别走远”，话语在牙齿间打战。
墙壁顶端的窗户滤进暗蓝灰色的混沌光线，破碎的玻璃缺口用纸板和木条封住。光线照亮了头顶上方墙体间的金属过道。西奥妮右手握紧纸扇，左手抓紧了挎包带。这个地方对于里拉来说再完美不过了——那个真实的里拉。最适合她复仇。西奥妮越往仓库里面走，刺鼻的气味就越浓烈。她暗自希望自己不要死在这里，成为气味的一部分。
她走进第二间仓库，这里更宽敞一些，头顶上的金属过道蜿蜒曲折。昏暗的光线照亮了数十个挂肉的铁钩。每隔两个铁钩，要么挂着半头猪，要么挂着从头到尾直直剖开的半头牛。若不是偶尔还能看到鼻子和切了蹄的脚，它们看起来都不太像牲畜。大块的、白色和猩红相间的肉在铁钩上吱吱嘎嘎摇晃着，散发出恶臭，血液滴落地面。
“茴香”摇着尾巴，嗅着牲畜的肉块。一只老鼠急匆匆跑过。西奥妮嘬嘴朝“茴香”吹了声口哨，挥挥手召回它。没想到她舞动的是拿着扇子的右手。扇子刮起一股恶臭的狂风，呼啸着飞过“茴香”头顶，灌满了仓库。西奥妮急忙用左手合拢扇子，与此同时，一块硕大的牛肉随着铁钩的嘎吱声撞到她的后背，她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所有的肉块都在前后摇动，悬挂的铁架发出尖锐的声响。摇晃让它们看起来如同活物，阴森可怖。
西奥妮呼出一口气，热气立刻变成白霜。她眯着眼张望前方，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扇敞开的门，就在挂着的内脏和香肠的斜后方。她快步走过去，脚步声格外刺耳。褐灰色的暗淡微光照亮了仓库，门两边都站着警察。西奥妮看见艾默里背对自己，肩膀因为呼吸上下起伏。那名警官就站在他身旁，一脸苦相。好像按下了一个开关一样，忽然间，西奥妮身后的仓库里挤满了警察，都举着灯笼，仿佛在艾默里的心中，他正等着这一刻似的。没有人吹哨子，也没人说话。警察们四处走动查看，其中有几个看起来一脸茫然，像丢了魂儿似的。
“茴香”在西奥妮的腿间大声吠叫。西奥妮走过警官和艾默里，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她的身体倏地绷紧，愤怒和恐惧堵住了喉咙。她来不及扭过头去，就在水泥地上呕吐起来。喉咙和鼻腔里一阵刺痛，胃部一收一缩，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胃液。就算他们能看见她，和眼前的景象比起来，她的呕吐也根本无法引起任何注意。
尸体。一块块尸体，人的尸体，像隔壁悬挂的牲畜那样，到处都是。西奥妮无法再看第二眼，可是她的记忆力——这该诅咒的记忆力——让她看一遍就足够了。她凭借记忆就能重新描绘出一切：那些无头的男人，被锯成两半的女人，没有心脏的小孩，胸腔里爬满了蛆……她知道这些画面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她了。要不是体内一片干涸、疲惫，她一定会痛哭流涕。
尸体散发的气味和牲畜的一样。没有区别。还好刚才吐过，舌尖上，呕吐的味道代替了那些被肢解的可怜人的死亡之气。
“就差那么一步，”警官喃喃道，“那么一点点。还是让他们跑了。这些尸体还没开始腐烂，还有这些。只差那么一步。”
西奥妮颤抖着望向艾默里的脸，他双眼大睁，眼眶凹陷，皮肤惨白，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尽管他没有开口说话，西奥妮也能听到他在想什么。全都怪我，他在想，因为我放走了她。这些人的死亡全都因为我的心太软弱。
拧紧的额头，绷紧的脖颈，眼中湿润的光泽……她看得出来，他的心都碎了。她吸入一口气，往地上啐一口，抹了抹嘴。艾默里的自责重压着她，就像挤压她的、灼热的瓣膜墙壁，令她窒息，令她感到空气变得黏稠辛辣。她知道这个仓库的记忆一直压着他的心。无论是谁，都不会忘记此刻，哪怕他并没有天赋的记忆力。没有人能够忘了此时的感受。
尽管眼前的景象恐怖不已，塞恩也明显还在痛楚之中。但通过眼角的余光，西奥妮看到幻象里冒出了热气，闻到了滚烫的、金属冒烟的气味。这引起了她的注意。
猩红的热气急速环绕着她，冒着泡，沸腾着。它们就像在小径上蜿蜒前行的蛇，绕过仓库的屠宰场，向她涌来。它们蒸发了尸体和周围的架子、箱子，蒸发了一切，只留下四壁、警官，还有艾默里。艾默里仍旧目瞪口呆地面对着悬挂尸体的方向，既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又深深自责。他看不到西奥妮，也看不到里拉——那个真实的、存在于现在的、毫无掩饰的里拉。此时，这个里拉正从唯一的门溜进来，睁着疯狂的双眼，一步步接近西奥妮。血滴冒着泡，从她指尖滑落。她是地狱的凶灵转世，是童话里那种被碎尸万段却又拼起来复活的美丽恶魔。
看到里拉滴血的手，西奥妮脸色煞白。不知道里拉这次会如何施展魔咒，会使出何种恐怖的法力——就像挖掉小孩的心脏那样。血割者施法时必须要让血液沸腾，而里拉已经把血液对准了西奥妮，甩出。
西奥妮摸了一把绕在身上的盾链，拔腿就逃，躲开这个可怕的女人。因为上一回合的失败，她看起来气疯了。
里拉的血没有碰到西奥妮。谢天谢地，她的手也没有碰到她。不过这只是暂时的，西奥妮不敢想象……
里拉从腰带上拔出同一把匕首，划过自己的手掌，手心里立刻冒出暗黑色的血。她凶狠地念动邪恶的咒语，再次向前甩出血珠。每一粒血珠都冒着热气，带着隐秘的火焰旋转着。就在血珠即将打中西奥妮的前一瞬，她胸前的盾链猛然跃起，幻化成旋转的墙壁，将血珠完全弹开。旋转的血滴模糊了幻境，吸出砖缝间的砂浆，还有水泥地上的色迹。艾默里开始褪色、消融。
西奥妮的右边出现了一扇门，就在艾默里身旁。不是一扇有红框的白门，而是一扇全红的门，周围晃动着阴影。
“不！”里拉大喊一声，黑血向地面倾盆而下。她冲向西奥妮，血红的双手伸了过来。
在里拉抓住西奥妮之前，她已经冲进了门，“茴香”紧跟在身后。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在艾默里的红墙心室里。她在一间漆黑的办公室里，唯一的窗户外面星光闪耀。她又回到了起点。一道黑影向她冲来。西奥妮的心在胸腔里猛然一沉。
她被困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