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听说事关乔碧落,叶荷田便随着蓝陵紧跟着卢远藤,想要一探究竟。
出了宅门上马,向城北策鞭跑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倒了一块宽敞的空地,空地西南方是一座临时搭建起的高台,约摸有十丈不到,台顶有火种,几从人影在上面绕着火不住的往来反复,看似一种古老的舞蹈。
台下空地正中间是一个三十丈见方三丈余深的巨坑,坑的四周围着好些苗服男女,将坑内情形遮挡,一时看不真切。
乔碧落正阴沉着脸站在巨坑背面,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什么,卿涔卿渺兄妹二人立在她身后,脸上亦是面如土色,呆呆立着也不言语。
她见卢远藤骑马赶到,忙动身迎上来,语速比之前快了几分道:“远藤,我长在苗疆如今二十年有余,用万人坑炼制毒尸从不曾失败过,眼下不知怎么竟不能够!”
说着她已经来到跟前,瞧见后面跟着的蓝陵面色一变,因另有要事便也没节外生枝,仍是拉了卢远藤向那巨坑疾走。蓝陵三人跟在后面,也沿着分开的苗人向里瞧。
一看之下,叶荷田不禁骇然,所谓那妖妃妲己的虿盆,想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见那巨坑坑壁四周有木质台架阶梯,显然是临时搭建,坑底整齐的摆放着一个个黑色的大坛子,叶荷田大略数去,刚好百行百列整一万只,每一只陶土坛坛身上都盘踞着一条细长的花斑毒蛇,咝咝的吐着信子。
再细瞧那些坛子,大小形貌并不尽相同,却像是寻常人家用以盛放腌菜的陶土坛子。坛子顶上盖着石板,石板上压着巨石,隐约有奇异的符文刻画其上。
叶荷田最是惧怕虫蛇之类,饶是在坑外相去甚远,也禁不住双脚发软,她向后退了几步,躲在一侧菊律姑娘的身后,想离那些毒物更远些,却见卢远藤两束寒森森的目光射向自己,叶荷田赶忙停下,茫然不知所措。
蓝陵见状,赶紧接过势头,询问道:“师兄,不知这是何物?”
卢远藤听了,才把戾气收敛,冷道:“因碧落说要炼制毒尸,那坛中尽是樊城青壮男子的尸体,说是四十九日方成,如今却生出何事来?”
乔碧落知道卢远藤是在问自己,便回说:“今儿是第七日,我命人下去开坛换药,谁知坛中死人竟起了尸,将换药的人咬死了。”
便有人从一旁抬过十具尸体来,一色是楚军装扮,皆颈部被撕咬碎裂,胸前一血洞,心脏有的尚在,有的已经被掏去了。再有五具焦尸,赤身裸体,隐约有奇药之气环绕,想来应该是坛子里起了尸的樊城遇难男丁。
叶荷田很有上前细查一番的冲动,奈何身前便是浑身煞气的卢远藤,唯恐露出破绽半点也不敢轻举妄动,她转头看蓝陵,蓝陵皱着英眉,带着少有的恼怒之意狠盯着乔碧落,想来若不是因着卢远藤,他大有半分不爽便出手想向之意。
卢远藤面色更是难看,他沉下声线问道:“为何不令你手下懂此法的苗人下去开坛?”
乔碧落俏脸一僵,猫瞳闪了闪,娇声道:“我又不知毒人会起尸,远藤如今怪我,原是我不该想这些恶毒的法子帮你对付轩国的,倒不如我撂开手去。”
卢远藤闻言,握紧拳头,皱眉想了想,才宽慰说:“罢了,我知你好意,只是此法未免耗时耗力,便就是没有这些毒人,我亦可斩将夺城,你想法收了吧。”言毕再不理乔碧落,转身牵马欲走。
乔碧落贝齿咬紧红唇,急上前几步去拉卢远藤衣袖,刚要再辩上几句,却见从城门那边一匹快马滚着烟土飞驰而来,到了近前还没停稳,马上的军官就翻身而下,将手中提着的一人扑通一声摔到地上,指着他恭声拜道:“启禀元帅,这人在南城门外胡言乱语,引得守城将士人心惶惶,末将将其擒来请元帅处置发落。”
卢远藤低头一看,见那人少年模样,是一身蓝白相间道士打扮,手中拿着拂尘,背上负着桃木剑,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眉目清秀五官干净不似俗物,只是此刻正用手捂着摔疼的髀股哎呦哎呦哼个不停。
卢远藤见他滑稽,因嗤笑道:“你是何人,起来回话。”
那人闻言,一咕噜爬起来,先是用拂尘弹去衣襟之上尘土,冲卢远藤行礼,口中说道:“无量寿佛,贫道乃华山纯阳宫弟子,号景虚。云游之时见此地鬼气笼城,细问才知一卢姓孽障竟干出屠城之大恶,今特来施法一二送那枉死的樊城百姓往生则个,烦请将卢姓孽障露面,随贫道诚心悔过。”
卢远藤收了脸上笑,欲发作,蓝陵却先朗声大笑,冲那景虚小道长说:“道长心慈,这里替樊城百姓谢过,这位便是卢姓孽障了。”说着伸手指卢远藤,又说:“不过道长却少说一句,此女才是真正十恶不赦之徒,屠城之事却是她下手办的。”
景虚先是听蓝陵所言瞧向卢远藤,又随着他所指朝乔碧落看去,略显惊讶,口中说道:“咦?贫道在山上之时常听师父教诲,苗女多情善蛊,常常施舍医药治病救人,怎么你这姑娘做出这般残酷的事,莫非是他,”说着抬手指卢远藤,道:“是他逼你不成?”
几句话说下来,端的是呆板酸腐不堪,卢远藤已被气乐,他吩咐下去:“来人,将这疯道叉出城去,倘或再敢妖言惑众,杀无赦。”
景虚听了,一急之下嚷道:“无量寿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卢公子,你作恶多端,道法自然,必有因果报应……”
一语未了,早有士兵上来架起他便要拖走,叶荷田在一旁看着焦急万分,忍不住用手扯了扯蓝陵身后衣摆示意,蓝陵自然懂她作何想法,忙拦住众人:“慢着,暂且放下他。”
卢远藤闻声,眯起双目斜向蓝陵,冷道:“哦?师弟如今却又想再来与愚兄争楚军统帅了?”
蓝陵摇头,朝卢远藤近身耳语:“师兄为何不留下他,你莫非忘记竹韵之事?可见鬼神之说还是有的……”
卢远藤蓦的记起早前在军帐中叶荷田与自己所说假尸还魂之事,思忖片刻,朗声道:“也罢,景虚道长,如今便烦请你替襄城的死鬼们送行。”
景虚整理着被楚兵拉扯凌乱的道袍,用鼻子哼了一声算作应承,又听得乔碧落客气的说:“更有劳道长替我处理这里残局,想来这些毒人心存怨气而去,才不能炼制成的。”说着她向旁边迈了一步,将一行人身后的巨坑让出来,好叫景虚瞧个真切。
景虚向她身后看了,半晌说不出话,好一会子举起拂尘指着乔碧落鼻子骂道:“好一个妖女,亏我师父成日说苗女行善,如今你却比那卢远藤狠毒百倍!”
乔碧落也不恼,脸上挂着喜色,笑吟吟说:“元帅令我收了法,如今这些毒人起尸,我还不知要用何手段处理,赶巧你来了。”说着便是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上前拉着卢远藤欲走。
卢远藤回头看了一眼在原地气的发抖的景虚,吩咐手下一副将道:“着人安排蓝少主一行歇息,再派人安顿好这位小道长,他有什么需要你就来负责准备下。”说完牵过马自行去了。
那副将将蓝陵三人和景虚在另一所空宅中安顿妥当,又布下饭菜。不在话下。
却说菊律在房中坐了一会子,心中忐忑难安,见隔壁蓝陵房中并无动静,便轻声从房内闪出来,出了宅门,踏着屋顶沿来时的路寻到了卢远藤的书房前,踌躇半天不知该做何去从。
忽而听得房内女子娇媚声:“菊律姑娘,元帅叫你进来。”
菊律这才一掀门帘入得房内,还未站稳,抬眼看去,面上先涨红了大半。
原来这书房分为三间,东次间此前说过,月门往里乃是桌椅摆台之类。西次间却是用纱帐帷幔所遮隔,里面安置一张雕花木榻,一应洗漱用的木架铜盆,擦拭用的绵绸丝巾之流。
菊律刚入房门便见卢远藤斜倚在木榻之上,披散着一头墨色长发,上身着玉白色织锦深衣,衣襟大敞开,露出结实饱满线条流畅的胸膛和腰腹,胸口隐约两点淡红色若隐若现。乔碧落正伏在榻边用一把象牙角梳一下下替他梳头,面色微红娇喘习习,衣衫显然是方整理好的,颈上的银饰尚且还未来得及拿到衣领外。
菊律自然知道自己来的不妥,转身欲退出去,却被卢远藤叫住,又听卢远藤朝乔碧落吩咐道:“你且先去歇着,得闲了便留意那道士,别没得让他生出事端来。”
乔碧落答应着,一径起身退出房去了。
菊律不好再走,因硬着头皮朝卢远藤行礼。卢远藤自行将衣襟系好,起身走到东次间桌旁坐了,才开口问道:“有趣的紧,我还未曾去寻你,你如今却是自己来领罪么?”
菊律几步走到桌前,一撩衣摆朝他跪了下去,还未言语,倒头便拜,前额紧紧贴着地面石砖,颤声说:“菊律背叛主人,请主人责罚,只盼求主人记着素日的好,千万放过师姐。”说着又是连着磕头,直将前额撞得沁出血来方了。
卢远藤也不阻拦,勾起唇角冷道:“我原以为养了条好狗,怎知却是只白眼狼。你如今叛我随了蓝陵,可后悔?”
菊律也不抬头,仍是伏在地下,咬紧了牙,想也不想,回道:“菊律不悔。”
“呵,”卢远藤冷笑出声,说:“我这师弟倒是好大魅力。你为竹韵向他出卖于我,你可知竹韵早就被他害死了?”
菊律闻言,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万分。卢远藤因把叶荷田那日在军帐中所言的她与蓝陵如何谋划如何借尸还魂一事轻描淡写的说了,又道:“如今也不怕告诉了你,我原本要的就是竹韵那副皮囊,既然她已魂离天外,你还护着作甚?”
再瞧菊律,呆愣的跪在地上,眼里泛着潮湿,张着嘴说不出话,想来是一时接受不了。卢远藤微眯着眼看她,一会儿又说:“背叛的下场你很是知道,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来?”
半晌,却不见菊律有动作,卢远藤只好站起身,虚晃几步绕过桌子来到她跟前,稍一运气,抬起手一掌向菊律的天灵盖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