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叶荷田横在马背上,颠簸得上气不接下气,卢远藤驾着马一径往北飞奔,直至出了城北门,又跑了好一会,才一勒缰绳停在樊城北郊一座小小的祠堂前。祠堂略显破败,檐牙上兀自挂着几许绦絮状的蜘蛛网,门上的朱漆点点剥落,一看便知是常年无人祭拜的。
卢远藤看那宗祠,竟然大大的叹息一声,随即翻身下马,还未等将叶荷田接下来,身后又是一阵马蹄踢踏,却是蓝陵骑着骓雪赶了上来。
蓝陵见了二人,也停住脚步,骑在马上朗声说道:“师兄,她并不愿随你,你亦不是一般等闲人物,何苦强迫于人?”
卢远藤便回身一挑眉,笑说:“哦?我还不知在师弟心中竟有如此评价。”
蓝陵不做声,只拿眼看着叶荷田,示意卢远藤将人交予自己。
卢远藤因道:“楚信使尚未回,你我还要在此间相处几日,眼下战事急迫,我自然不会自找麻烦。现有话同她说,你先回城等着,到时再与我争一番也不迟。”
蓝陵不愿走,还要说什么,卢远藤却径自把叶荷田提下马,扯在身边再不多言一句。叶荷田见了,就朝蓝陵道:“你先回去,我且看他跟我说些什么,他既有言在先,想来并不会害我。”
蓝陵听了,没奈何只得骑马回了樊城,按下不表。
却说卢远藤把叶荷田拉下马,见蓝陵走了,便放开手,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那破旧小祠堂的门,长久失修的木门一经挪动,便纷纷落下许多木屑尘灰,呛到叶荷田一阵咳嗽不止。
她跟着卢远藤进了门,见祠堂内只有一间单屋,用为寝堂,既无门廊也无香堂,很是有些不伦不类。再见寝堂正前设了一香案,落满灰尘,案上有神龛,摆着一个老旧的牌位。
卢远藤上前一步,也不顾地上肮脏,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朝着牌位倒头就拜,足足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也不擦额上灰渍,一蹬地面平地窜出老高,跃上房梁,在那摸索一番,怀中抱着一鎏金镶银的羊脂玉匣,复又跳了下来。
叶荷田早就走到香案边,细瞧那牌位,见上面只写了个人名儿,连称谓也没得。因奇道:“卢远藤,这卢婉萝是谁?你姐姐么?”
卢远藤逆着门外阳光静默的站在地中间,一手揽着玉匣,一手在匣上不断摩挲,也不知在低头沉思什么,听叶荷田问起,头也不抬说道:“是我母亲。”
“哦?……”叶荷田轻声惊呼,瞠目结舌,好一会子又问:“怪了,令堂怎么葬在樊城……你原不是暗阁的么?”
卢远藤不答反问她道:“你可知我缘何从暗阁出来便能坐上楚国兵马大元帅之位?”
叶荷田摇头,说:“我自然不知,倒也猜测许久,你与落鸢宫关系甚密,莫不是楚桑柘想借着你,好用落鸢宫对付轩国?”
卢远藤冷笑道:“碧落并不是那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此番助楚攻轩,原是有她自己的计较,你不必细问。”顿了顿又说:“楚桑拓用我,全因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叶荷田闻此言,吃惊更是不小,咧了咧嘴愣是没说出话来。卢远藤便也不等她发问,自己先解释叙述起来。
原来,早年正值轩楚就襄阳归属而战,战事一拖数年之久,楚国先帝楚怀瑾,也就是卢远藤的父亲,当时的三皇子,因年少有为,骁勇善战,被当时大楚的皇帝派到襄城驻守。卢婉萝是当时樊城太守家的养女,生性天真烂漫,颇有男儿志,常常扮作楚兵随三皇子出战,一来二去两人日久生情,暗结珠胎。怎料卢婉萝临盆时竟然诞下了双生子,樊城自古有一旧俗,视双生子为不祥,凡是得双生子的,皆杀一留一方可保家门平安。
楚怀瑾和卢婉萝自然不肯,城中长者见是皇家血脉,虽无甚名分,本也不愿相逼迫,谁知卢婉萝临盆当晚,正赶上楚怀瑾正妃同时生产,并诞下一女。三皇子两边焦心忙碌,又要应付双生子之事,一时无暇顾及,便被早已埋伏在樊城内的轩国细作钻了空子。城内外里应外合,苦守了数年之久的樊城竟被攻破。
樊城内楚军上下皆听闻卢婉萝诞下双生子之事,一时谣言疯传,都以为她是妖孽,大有三军不发兵变以逼迫楚怀瑾杀卢婉萝的架势。楚怀瑾此时更是焦躁不堪,一时又想到樊城失守无法向父皇交代,便一急之下下令处死双生子之一,并将剩下的一个交予自己正妻抚养。自己率大军南下入樊城驻扎,抛卢婉萝不顾。
轩军入樊城,城中人一时成了亡国奴,一腔怒火全发泄到刚生产不久的卢婉萝身上,卢婉萝本不受养母待见,因而有人来欺辱竟然无人守护,加之楚怀瑾弃自己而去,又是心痛又是愤怒,等不到第二天天亮就一命呜呼。
所谓墙倒众人推,卢婉萝一死,便有神婆跳出来说她是祸国殃民的祸水,不能下土安葬,否则百里之内土地便要荒芜,人们听了,更以为然,一把火把卢婉萝烧成了灰。
卢婉萝的养父母此时都随着楚军退至襄城,她的骨灰弃在郊外无人处理,眼看就要被挫骨扬灰,反倒是那一直跟在楚怀瑾和卢婉萝身边的轩国细作替她收拾了骨灰,并盖了城北这一作小祠堂,设了灵位。
叶荷田听卢远藤讲完这一番往事,天已至正午时分,此日正值处暑节气,七月流火,夏季的暑气仍然未减很多,可她却平白生出一股子彻骨的寒意,周身的汗毛更是一阵阵竖起。卢远藤则仍是抱着盛着卢婉萝骨灰的羊脂玉盒,把香案上的牌位也拿在手中,转身往祠堂门外走,叶荷田看着他的背影,听他又低声说了一句:“我母亲生我那日,正是处暑。她被烧死在二十五年前的今天。”
叶荷田头皮一炸,忙跟着卢远藤到了屋外太阳下面,目不转睛的盯着地面,看了一会才道:“今日竟是你的生日,所以来接令堂回去么?”
“嗯。”卢远藤应道。
叶荷田便又问:“你……你又是怎么从你父亲那道命令里活下来的?你为人凶残,听言又曾被处死,唬得我方才竟以为你并不是活人。”
卢远藤扶着灵位的手一颤,说道:“是我师父,他悄悄救了我下来,并找了个婴儿谎称杀了我,后来也是他带我逃到了西域,入了暗阁。”
叶荷田见卢远藤阴着脸,便笑着宽慰道:“倒是你师父于你有再生之恩,你到底也不算很倒霉的。”
卢远藤却摇头,说:“我师父便是那轩国的细作,没有他,我不至于此……他是轩国死士,武功奇高,带着我到了暗阁便被原主人欣赏,接了位,成了新的主人。这些年他抚育我,教我和蓝陵武功,直到他死那日,才跟我说了这一切,让我……让我不知该如何……”
叶荷田听了,皱眉不语,一时不该如何劝他,只得问:“他为什么要救你?”
卢远藤冷哼一声,苦笑道:“师父对我母亲心存爱恋,却又不能抛却作为奸细的任务,他选择了我母亲为别人生产的那日反叛,我猜也有报复之意,他救我,是我母亲所托。”
叶荷田只得点头,心里却说不上来的难受,这没奈何的惨痛往事让人听了唏嘘不已。
卢远藤重重的吐了口气,又沉声道:“所以我屠城,造下罪孽亦自知,来日倘有报应,却也不悔所为。”
叶荷田一怔,忽然想到卢远藤将自己带到卢婉萝的祠堂,又说了半日的不堪旧事,如此自揭伤疤,竟是为给自己那句“爱看别人骨肉相离”解释,又想到卢远藤自己便是自小骨肉相离的,不禁暗自后悔戳人痛处,忙道歉说:“万事皆有因果,是我唐突了。”
卢远藤不语,自行牵过马儿跳上去,又伸手来拉叶荷田。
二人驾着马往襄城赶回,半路却遇见前来寻找禀告的传令官,卢远藤便骑在马上听那传令官呼道:“元帅,万人坑那边毒尸皆已**,卿涔中毒身亡,尸体被毒尸火烧成灰留在坑底,那道长说不必处置,直接将坑填了便是,不知可行与否?”
卢远藤点头,道:“便按他说的,还有何事?”
传令官便又恭声回道:“前日去的信使回了,在书房候着。”
卢远藤眉毛狠狠一皱,低头看了身前叶荷田一眼,忽然笑道:“甚好,不知他有没有能耐带你去。”
叶荷田心里一揪,咬住嘴唇愁眉不展。
卢远藤笑意愈发冷而浓烈,吩咐那传令官道:“去通知蓝少主,说我在书房等他。”
传令官应了,转身上马飞驰而去。卢远藤亦带着叶荷田催马回城,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