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曾站在一个黑房子里,没有水,没有干面包,她想逃开,却不得出路。这是个梦,她知道,因为周围都是黑压压的,甚至像没有空气的样子,不会有地方是这副场景。
直到她渐渐喘不过气了,她开始怀疑,怎么又这么逼真了。“妈妈?”顾曾试探地开口,话音落下后是空空的,“妈妈!”她喊得大声了,这是个噩梦,她要出去!然而母亲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儿,不然为何迟迟没有人叫醒她。
两颊几缕带着凉意的细痒缠着绕着,转个角拐个弯就绕到了胸口,带着那闷闷的感觉加大了顾曾的恐慌。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终于能够看到一个天花板,晃荡荡地挂着脱落了一半的黑霉粉壳儿。
心跳还未回归平稳,顾曾就记起来了,她和六个孩子一起住在这里,挤在一张门板上。左边睡着叫小菲的女孩,小顾曾三岁,每日都要靠着,抱着顾曾才能入睡——大概是在家中母亲让她养成的习惯,但这里没有能抱着的洋娃娃和小毛熊。
顾曾忽然想起自己的小毛熊来,软乎乎的,她也爱蹭蹭它的小棉花肚子才入睡。她甚至为那玩具熊起了个名字,叫卷卷。“卷卷......”顾曾早在被拐来的第四天就停止了哭泣,可如今时隔一个多月,两岁大的小菲都知道学乖不哭,她却鼻头酸意直涌上眼睛,因为一只半个枕头大的小毛熊。
她不敢抽泣,连胸前的呼吸起伏都只是缓缓的,大家最近总做噩梦,轻易就醒过来了,万一吵了环着自己的小菲,再惊起其他的孩子,那么胡爸爸就会过来,顾曾不想这样,她害怕。有一刻不见胡爸爸都是好的。
每一次看到胡爸爸顾曾就会想起被带进黑屋子的场景,他认识顾曾的父母,知道她们在哪里工作。他告诉顾曾说是她的父母托他过来。顾曾不信,拽着只装了田字簿和铅笔盒的粉紫色书包不肯给他。一直到天上只剩下霞光留下的几丝亮度,顾曾似乎不得不信。
到今天,顾曾仍然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妈妈没有来接她。或许妈妈就是不想要她了,思及这一可能,她有点想讨厌妈妈了,可她不敢太讨厌,心里还保留着一点喜欢,悄悄地滋长着妈妈会找到她的期待。
房间外哐当的响了两声,应该是最外面生锈得发黄的老铁栏杆门开了。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更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动静。心中鼓声作响,但不妨碍外间对话声传过来。
“我那儿来了一笔交易,人家要个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儿,我暂时手头没的,只有大个儿。就想转给你。九万八,干不干?中间费就要个千把来块。”
顾曾不清楚九万八是多少,大概能买好多个身体那么高的大毛熊。门板上睡着的有两个男孩儿,维维和赵伟畅,顾曾想偷偷叫醒他们,伸出手就要拍拍旁边的维维。
“我想是想把那个最大的姑娘给先找个去处,女孩儿时间放不长,大了就没人要了。那家口头松么?看个能把女孩儿说过去。你给他们说说,模样好,也听话懂事不哭闹。”
原本都碰到维维衣领尖儿的顾曾吓得把手收回来贴紧了门板,胡爸爸想先卖了她。
另一个声音说:“嘿,你可别想狸猫换太子,人家敲定了男孩,岁数都不能差多了。你给整个女孩那人家能依吗?男孩子再闹,别人乐意被折腾。可别为了算计走女娃娃们失了生意。”
顾曾死死闭住眼睛,都有些发疼,她告诉自己要睡着,宁愿被关在梦里的黑屋子里,也不能醒过来。胡爸爸会卖了她的,她不能醒着。
屋子透不了光进来,有孩子的哭声,起先还带着睡意,哭都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呜一声就又停下来懒得再哼唧。顾曾听着不清楚,也因为自己都是迷糊的样子,她这才知道刚刚是睡着了。
抱着她的小菲左右不停翻身,也醒了,揪着薄布毯子坐起来。等困虫全消了,看到胡爸爸和一个穿着灰黑多口袋上衣的男人拎着维维要带出去。维维正滚在门板上,借着毯子褶蹭着,防止被拖走。
灰黑衣服的男人一手握住维维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揪着后衣领,一条腿抵着门板床稍微借力,顺过手一带就把维维整个儿从床上甩下来。这么在地上一摔,把维维余留的几分瞌睡也给撞散了。大概是疼也是怕了,哭声当地而起,毫不意外惹醒了还睡着的几个。
孩子们都不困了,瞪着眼睛干瞧,小菲瞧瞧就将要跟着维维哭,被赵伟畅拿手捂住了嘴,只能看见眼泪往下掉。赵伟畅在胡爸爸手里头待了有一年,算是孩子里面小管事的。顾曾刚被带过啦的时候就觉得他聪明,胡爸爸从不打他,连骂也都很少。在听过两个贩子谈商情后,顾曾更是认为赵伟畅很厉害,男孩子容易卖,他却留了这么久。
如果我也学他讨得胡爸爸高兴,加上女孩子比男孩子要的人少,是不是可以等到妈妈?顾曾想,她要是认识路就好了,她就去找到家,可她只记得她家在个叫临桥的地方。
维维被带出房间,尽管他一双脚乱蹬,浑身都扭动起来,糊满眼泪鼻涕的脸因为用力和哭闹变得通红;可是那个男人看起来都不吃力的。
剩下的孩子不敢看胡爸爸,怕一对上眼睛他就会说出“把你卖了”的话。但胡爸爸没有说话,利落地关上门,发动起轰隆隆响的老旧三轮摩托,去见维维的新爸妈。估计还会先去置办一套像样的童装,给孩子做一个简单的打理。面对大客户不能寒酸,万一就嫌弃看不上了呢,所以倒不如不省这衣服钱,样子能看的过去就成。
房间在咳兹咳兹的声音渐远之后终于响起了哭声,没有胡爸爸没有黑衣贩子,可是孩子们仍旧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顾曾没哭,还有赵伟畅;可是赵伟畅直着眼睛盯顾曾,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点不像孩子。
当然,从第二天起,顾曾再也没看见维维,看来是交易成了,她们破天荒得以吃了几顿饱饭,并且两天没有人被骂。孩子们都忘性大,除了晚上睡门板发现多了一条毯子和感到松快了一些的时候,已经很少再想起维维了。
可是顾曾总是想起来,她常做的噩梦不再是瞧不见边墙的黑屋子。房间小了很多,里面还有满脸通红用劲儿的维维,他抱着顾曾不肯丢下。然后一个灰黑衣服,脸上只有一条缝的男人出现了,他干脆连着顾曾一起扯走。顾曾挣扎不动,只能看见旁边维维变得胀紫的头和无脸男突然咧开的像洞的嘴。
胡爸爸的好脾气在卖完维维的第三天就又被吃进了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比较安心的是,那个贩子后来都没来过。顾曾每天关注赵伟畅的言行举止,到底有什么不同,可以留了这么久。分食物,刷小碗盆,铺毯子,偶尔还能收到一件衣服。
顾曾开始也帮着铺毯子,扫扫一股霉味的小屋子,尽量多做一些活儿。
到晚上,孩子们都将碗里的菜和饭扒干净,聚到门板床边,等着一周一次的洗澡。顾曾跟着赵伟畅到小院子里舀水洗饭盆,她也不吭声,就一个劲儿搓碗,菜没什么油,手抹一抹也就能抹干净了。
“你那天听见了是不是?”赵伟畅突然问。顾曾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碗扑通掉进水里,打湿了两个人的袖子。顾曾赶紧看看胡爸爸睡得那间屋子,门关的好好的,这才拿起碗,仔细瞧可有碰破什么边儿。
维维被卖的那天晚上听到的话不断在顾曾脑袋里转,她记得自己没发出一点声响,怎么也想不到会被赵伟畅知道。万一叫胡爸爸晓得了——对,干脆就不承认。于是顾曾也不说话,尽低着头,来回搓着那个已经洗了不下两遍的碗。
本以为不说话,赵伟畅也就罢休了,可是隔了不多会儿,手里那只碗就被拿走了,顾曾抬头小心地瞥着赵伟畅,眼睛转悠,就怕他再开口问。
“这只干净了。”赵伟畅把拿过来的碗叠到旁边矮矮的一摞不等大的碗上,又将顾曾往身后轻拉着一带,一只手掀起身前的红盆,稍微倾斜。大概是泥地不平,洗碗水顺着盆沿追啊赶啊,没有回头地流走了,还有油花飘在上面,像是烧糊了的彩虹。
自这之后,顾曾总是紧紧盯着赵伟畅,她记得在学校里经常有人跟老师打小报告,她的前桌就是那种孩子,她觉得赵伟畅也是这样的。所以顾曾帮忙干活儿更加勤快,她要寸步不离地跟好了赵伟畅,尤其是他和胡爸爸靠近的时候,就像现在。
顾曾把门板床上的薄垫子叠起来放在一边的塑料藤篓里,七个碗都按座位摆好,用筷子一点点分别挖饭,谨慎地估摸着份量,偶尔多了再拨回饭盆里。今天分饭的任务她也有幸得到了,往常只到摆碗为止,因为赵伟畅正被叫到门外说什么悄悄话。顾曾眼睛盯着饭,不肯掉一颗米粒,耳朵却恨不得附到门框子上。
“小畅的碗不用盛了。”大概是注意力太集中,听到这句吩咐,顾曾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身子抖了抖,脖颈像是钢筋水泥灌出来的,僵住不动。
围着床板的孩子各自安静地吃饭,尽管少了一个人,仍旧习惯性地暗暗夺食。顾曾很少夹菜,要么是低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米饭;要么抬头了,是盯着对面空在边上的那只碗。无非是感觉今天的饭,很不好吃。
一直到这边的小薇也吃完了饭,顾曾端着碗到院子里,胡爸爸才将门打开,招招手说:“小曾,把房里的碗也给收了。”
顾曾应声走到房门口,正对上主动端着碗盘出来的赵伟畅。她下意识地撇过身,瞧见碗里残留的百叶烧肉,里面的小八仙桌上还有骨头汤。“吃得真好。”顾曾心里嘀咕着了一声。
胡爸爸像大概又出去谈生意了,赵伟畅照旧洗碗,并不单拖给顾曾。
“你没告诉胡爸爸?”
赵伟畅摇摇头,“我也听见了的。”顾曾想,对了,他知道我听见了,肯定醒着,要是告状,他和我一样。
“告诉了会被卖,不告诉也被卖,胡爸爸知道了也没关系,你别怕。”
怎么会不怕?如果一定会被卖掉,还能不怕什么?顾曾感到从胃里向上涌起一股冷水,像是打到心上,冰颤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