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十二。
月上柳梢头。
黄昏。
岚崮小城，春江晚景楼。
“春江水暖鸭先知”此时就徘徊在春江晚景楼的门前，他这样徘徊已经三天了，因为他在犹豫。
他是一个浪子，是一个男人，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给一个女人承诺，你千万不要和她上床，哪怕是辜负她一辈子！
而“春江水暖鸭先知”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为情所困，一段感情折磨得他瘦削得如一根竹竿。
为情所困的男人都是瘦削的，没有一个是肥胖的，因为多情总为无情伤，为伊消得人憔悴。
“春江水暖鸭先知”本是个俊俏的小伙子，但是瘦削后笔直如一根竹竿，很难看。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人，而生活的真实就在于它的残缺。
他也是个大智大通的人物，尘世间没有他不知晓的事。
但是再聪明的人也有弱点，春江晚景楼桃花坊的老板娘就是他的心结。
岚崮城是扶州城内的一个小城，在扶州边界岚崮山的东南侧，岚崮小城从前称为栾古堡，明朝时为防倭寇侵扰，在扶州境内设栾古堡、羊官堡两个关，每关设一百五十名士兵把守，因栾古堡其地理特殊，四季如春，后被称为岚崮小城，而春江晚景楼就在岚崮小城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中心。
春江晚景楼的名字取自于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它建于水边，环境优雅，其实最吸引人眼球的是楼内的老板娘桃花，而最让人向往的便是春江晚景宴。
春江晚景楼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
老板娘的名字就叫桃花，难得一见的桃花，迷人的桃花。她就是桃花中的尤物，她如桃花一样美，美得令人心醉，到这里来的客人只要是见过桃花的容颜及身段的，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春江晚景宴更是绝品，青青的蒌蒿、芦芽，肥嫩的河豚，用大锅大火炖着，那简直香飘四溢，令人如见桃花一样垂涎三尺。
所以只要来到春江晚景楼，看水边的桃花，赏面如桃花的老板娘，吃春江晚景宴，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绝对不枉活一回。
岚崮小城四季如春，所以一年四季都是“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二
春江晚景楼的一楼灯红酒绿，人声鼎沸，弥漫着有钱人的奢靡。
桃花坊在春江晚景楼的二楼。
桃花坊只是二楼众多坊中的一个坊。
这二楼一片漆黑寂静，漆黑得让人渴望，寂静得让人销魂。
一楼嘈杂，二楼寂静，这种落差就让人有了上了天堂，瞬间又下了地狱的感觉。
萤火虫再多，也比不上一盏明灯。
“春江水暖鸭先知”摸索着上了二楼的时候，那里没有明灯，但若有几个萤火虫也是好的。
可惜的是，一只萤火虫也没有。
二楼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桃花人在，那桃花坊又是哪一个房间？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桃花一定在。
因为春江晚景楼内外桃花夭夭，灼灼其华，花在人便在，所以桃花这个人也在。
桃花开得正浓、正红，幽香怡人。
蝴蝶已感觉它的香，翩翩起舞；
蜜蜂已感觉它的香，手舞足蹈。
可人呢？香得迷人，香得心醉。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一个酒鬼醉醺醺的，边说边踉踉跄跄地上了楼，他走过的地方都弥漫着酒气，酒足饭饱让他打了一个嗝，嗝后继续说：“哪有狐狸不偷鸡，哪有猫儿不吃腥，哪有男儿不钟情，哪有少妇不怀春？每一件东西在有人需要的时候都是好的，人也一样，而桃花便是这样的人，风韵正浓，我就要去找桃花这个诱人的少妇！”
“你知道桃花在哪儿？”“春江水暖鸭先知”问。
“桃花坊。”醉鬼说，“桃花当然在桃花坊了。”
“桃花在桃花坊这谁都知道。”“春江水暖鸭先知”说，“我问你桃花这个人是否也在桃花坊中。”
“当然在，花在人便在！”醉鬼肯定地说，“这其实是不用问的！”
醉鬼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春江水暖鸭先知”就跟在他的后面。
诸坊很多，星罗棋布。
醉鬼推开一间屋子的门，自豪地对“春江水暖鸭先知”说，“这床是我的，床上的女人桃花也是我的，你看见和她睡在一起的男人了吗？那个男人便是我！”
其实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醉鬼在胡言乱语，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春江水暖鸭先知”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支蜡烛，一切昭然若揭了。
天不严寒水不冻，人不伤心泪不流。
“春江水暖鸭先知”不忍心看下去，扭过了头，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床上的女人的确是桃花，而与她同床共枕的则是一个赤裸驼背的男人。
体曲者忌绳墨之容，夜裸者恨明烛之来。
床上的男人既是一个体曲者，也是一个夜裸者。
“春江水暖鸭先知”既生绳墨之容，也点了明烛来。
床上的男人曲如弓，顷刻之间，脑袋与脚以一线绷紧成一弧形，随之一支冷箭便从其中射出，疾刺“春江水暖鸭先知”，那支冷箭的速度太快了。
可是那支冷箭的速度再快也没有“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刀快，那柄刀的速度更是匪夷所思，快得无法形容，只见“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刀轻轻一动，如清风拂面，那支冷箭便被斩断，一分为二，一半落在地上，一半击在床上男人的小腹上。
床上的男人死了，死得很突然。
“他怎么死了？”醉鬼问。
“一个该死的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死了。”“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他怎么死的？”醉鬼问。
“骆驼负载过重时，再加一根稻草也会把它压死的。”“春江水暖鸭先知”接着说，“一个已经受了重伤的人，只要稍微对他使一点儿力，他便会死的。”
“欠债多了会伤神。”醉鬼说，“可贪色多了会丧命，看来这男人死有余辜。”
“你终于来了。”桃花说，“我等了你一年，你终于来了！我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到了。情人在身旁，地狱变天堂。你是我的情人，我是你的情妇。你可知道情妇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春江水暖鸭先知”说，“你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
“是晚上独占一个已婚的男人、白天却独守空房的女人。”桃花说。
“但我绝对不能相信你会去找别的男人。”“春江水暖鸭先知”痛心疾首地说，“一点儿也不能相信！”
“那我问你，筛子是否能存得住水？”桃花问。
“当然存不住。”“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那我问你，浪子的手里是否能存得住金银？”桃花再问。
“当然存不住。”“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那就对了！”桃花说，“筛子存不住水，情人存不住耐心，浪子的手里永远存不住金银，这句话你总该明白。别说那么多了，快来与我一同睡，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春江水暖鸭先知”仍然没有转过头，可是他的刀尖已经抵在床上女人的喉间，“桃花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床上女人说，“难道我不是桃花？”
“当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说，“但是你不是我想见的桃花。我问的是我想见的桃花在哪儿。”
一个人的阴谋若被揭穿了，一切便垮了。床上女人满手的暗器已经散落在地上。
想见真正的桃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是所有男人都见得到真正的桃花。
容易被男人得手的女人往往男人不懂得珍惜，桃花懂得这个道理，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懂得。
想见到真正桃花的男人要付出代价，不经过代价考验的男人桃花也不会去见，桃花也不会喜欢。
“春江水暖鸭先知”已付出了代价、经过了考验。
“桃花赤裸地与别的男人躺在一起，我当然会痛不欲生，意志崩溃，而不忍心去看，当我转过身的时候，毫无戒备的后背便是你偷袭的破绽，背后伤人也是你唯一的机会。”“春江水暖鸭先知”说，“但是你的破绽让我及时发觉了，所以还是让我抢了先。”
“那我的破绽是什么？”床上女人问。
“你也许很了解我与桃花。”“春江水暖鸭先知”说，“但是你绝不会了解我与桃花之间的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床上的女人又问。
“爱之过甚，则憎之也极，桃花对我的爱已经超越了一切，所以她对我的恨也超越了一切。”“春江水暖鸭先知”说，“还有相见不如不见！”
“那我说的只爱你却无恨与日盼月盼想见你便是破绽了？”床上的女人接着问。
“是！一点儿不错。”“春江水暖鸭先知”说，“桃花在哪儿？”
“不知道！”床上的女人坦诚道。
刀一闪，“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刀已从床上那女人的喉间撤回归鞘。
“春江水暖鸭先知”默默地向屋外走去。
赐环之客，听歌先泣。
而伤矢之禽，闻弦虚坠。
醉鬼便是惊弓之鸟，刀一闪便被吓死了。
“你就这样相信了我说的话？”床上的女人问。
“不相信别人的人，也不奢望得到别人的相信。”“春江水暖鸭先知”说，“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三
一个人若执意不想见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见的。
一阵秋风吹过，屋外的桃花簌簌而落。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株开满最妖娆桃花的桃树下，站立着一个如桃木一般亭亭玉立的女人，她披着一件红白相间、薄如翼纱的衣服，楚楚动人，其实人比花更妖娆妩媚、更艳丽多姿。
相见情已浓，未语已知心。
她就是桃花。
“图俏不穿棉，冻死无人怜。”“春江水暖鸭先知”说着，将自己的风衣解下，披在桃花身上，“天这么冷，别着凉了！”
“其实女人穿衣打扮不只是为了御寒的。”桃花说。
“那是为了什么？”“春江水暖鸭先知”问。
“为了给她的心上人看！”桃花说。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春寒料峭，这里的桃花不也没有完全凋零吗？”桃花说，“不但没有凋零，而且开得正浓，开得也正艳。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凋零为谁开？”
“那人呢？”“春江水暖鸭先知”问，“人又是为谁生而又为谁死呢？”
“别人我不知道，我桃花绝对只为你一人生也为你一人死！”桃花说，“凡是你要做的事情，我就一定为你一心一意、义无反顾地做好。”
“春江水暖鸭先知”欲语还休。
“你有事求我！”桃花说，“一定有事求我，而且这件事情除了我以外谁也办不成！”
“春江水暖鸭先知”无言，其实无言便是一种默认。
“但你不该再骗我！聪明的人绝不会两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谁让同一个人骗过两次，谁就该毁灭！”桃花说，“我第一次以身相许，你答应会娶我，可事到如今，那枕边的山盟海誓还没有兑现。”
“现实有许多不得已与无奈，因为这个世间本就不是两个人的世间。”“春江水暖鸭先知”竟然语无伦次，“骨边肉，枕边言，人人喜欢！”
“枕边言语甜如蜜。”桃花说，“甜言蜜语我不想听，我要听刺耳的，并且是你的肺腑之言！”
“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春江水暖鸭先知”说，“两个饺子结婚了，新郎送走了客人喜气洋洋地来到了卧室，洞房花烛夜，竟然发现饺子新娘不见了，床上却躺着一个肉丸子。新郎大惊失色，忙问新娘怎么不翼而飞。肉丸子害羞地说：人家脱了衣服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那我也给你讲一个笑话！”桃花说，“一只蚂蚁走了桃花运，它喜欢丰满的，所以就找了一头大象。第二天大象死了。后来蚂蚁边挖坑边埋怨道：没想到风流了一夜要挖一辈子的坑。”
你说笑话我不笑，我说笑话你不笑，彼此都莫名其妙。
可突然，两个人却哑然失笑。
虽然那也是笑，但却是酸楚的笑、苦涩的笑。
“我的缺点是身体上的肥肉太多，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但还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我的优点则是会穿衣服，穿在我身上的衣服会遮掩肥肉，更会衬托优雅与性感，令每一个男人想入非非、浮想联翩。”桃花说，“只要是躺在女人床上的男人，无论平素是如何足智多谋，也会失去理智的。你揭开了我的衣衫，与我睡过以后，你青春年少的第一次便给了我这个少妇，事后你一定后悔，后悔我桃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许你会因此而哭泣，但你是个有心有肺、有情有义的人，虽然你想摆脱我，但是却不能抛弃我，因此便也感觉欠了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情债。我虽然水性杨花，声名狼藉，但也绝不是一个糊涂的人。我本应该与你一刀两断、不再纠缠你，但对你我仍然割舍不下。我爱你!真的很爱你，真的好爱你！”
泪，沿着花瓣滴在了花心上，更滴在人心上。
桃花的泪重若泰山，压得“春江水暖鸭先知”喘不过气。
其实“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心也在落泪。
“春江水暖鸭先知”痛不欲生，不过就算死了也心甘，因为：桃红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白云从不向天空承诺去留，却朝夕相伴；星星从不向黑夜许诺光明，却闪烁依旧。我虽想丧尽良心地忘掉你，但是却也绝不能忘了你！”“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是你看得起我，给了我无微不至、刻骨铭心的关爱与呵护。别人看不起我，只在见面时，而自己瞧不起自己，将是一辈子。是你让我自己看得起自己，而有了生存下去的信心与勇气。这些我不敢忘，也不能忘，没齿难忘，就算我死了，也不能忘！”
突然，“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左肩头上被桃花咬了一口，爱得深，恨得也深。
血，沿着花瓣滴在了花心上，更滴在人心上。
“春江水暖鸭先知”没有感到痛，反而感到舒服，很舒服。
但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血重若泰山，压得桃花喘不过气。
其实桃花的心也在滴血。
“酒肉兄弟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春江水暖鸭先知”说，“一个人在落难之际，朋友都逃得一点儿踪迹也没有，这种难受的感觉用言语是无法形容的，只有心可以体会到，可就在我颓废失落的时候，是你出现了，与我一同共渡难关，并且以身相许，你当时说的话犹在耳畔：我不在乎你有什么，哪怕你人财两空、家徒四壁，我只在乎你这个人！”
薄如翼的纱被桃花撕下一条，紧紧缠在“春江水暖鸭先知”的伤口处。
“我知道你有事求我。”桃花说，“你不妨直说。”
“事情始终是有的。”“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在我没有见到你之前，我的确想求你，可在我见到你之后，我便决定不求你了！”
“为什么？”桃花问。
“我不想你有一点儿辛苦和危险！”“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像我这样生活在刀刃上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你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桃花说，“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担心我，可是我若不去做，而你去做，你有一点儿危险，我也会担心你的！到底什么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你若不说，以后你就别来见我，我桃花的脾气你是最熟悉不过的。”桃花说，“我知道你以后一定还想见我，所以你也一定会说！”
“春江水暖鸭先知”只有无奈：“帮我打听鼯鼠的消息！”
鼯鼠的狡猾与狠毒谁都知道，江湖上的人没有人不知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有的人是为了名而活，有的人是为了利而活。
“春江水暖鸭先知”必须得保住他在江湖的名声。
打听鼯鼠的消息让“春江水暖鸭先知”束手无策。
桃花却说：“小事一桩，这事我一定为你做好，而且做得完美无缺。”
“其实你在答应之前，你应该问我几件事情的！”“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什么事情？”桃花问。
“比如说是谁要我这样做的，还有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嘴被桃花的纤纤玉手捂住，“只要是你让我做的事情，我绝不会关心其他的，而关心的只有将你要我做的事情做好，而且做得完美无缺。”桃花说，“这事办成之后，你会不会娶我？”
没有等“春江水暖鸭先知”表态，桃花就说：“我这个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在你面前却变成一个糊涂透顶的人？我真如傻瓜一般，你会不会娶我，这句话是胡说八道，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春江水暖鸭先知”说。
“那最好什么也别说。”桃花说着，头已经埋在“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怀里，再后来，桃花的身子已在“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怀里了。
秋风吹过，桃花簌簌而落。
桃花乱落如红雨。
四
九月十三。
午后。
通往春江晚景楼的那条街。
疾驰的马往往只能跑两个驿站。
而从容的驴子才能日夜不停地赶路。
水泛含龙与九天就这样骑着驴，不慌不忙沿着通往春江晚景楼的那条街慢慢前行。
只要不南辕北辙，前行的路再坎坷，默默地往前走总还是有希望的。
人生亦如此。
这条街热闹繁华，买卖的吆喝声与川流不息的行人相互交杂着，也不知道吆喝声是从哪个人嘴里喊出来的。
过了横山书院就是春江晚景楼了。
扶州的人才都出自这个横山书院。
横山书院门旁挂着一副木刻楹联：
广厦千万间，大庇欢颜慰桃李；
同堂二三载，共欣聚首契芝兰。
书院的告示板上写着今日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名字，“郦宗、徐赓臣”。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郦宗、徐赓臣授课时引蜂蝶窗外凝注不飞。
郦宗、徐赓臣都是春风化雨的太傅级人物。
春江晚景楼毗邻横山书院，这两个地方毗邻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是也是有道理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吃饱了才能去学习，倘若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又哪来的精力、体力去学习？再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读好了，便拥有春江晚景楼了。
商贩的吆喝，孩童的嬉戏，永远给这条繁华的街注入着最强的生命力。
一群孩童在人群中嬉戏着向前跑窜，边跑边唱着，“和珅倒，嘉庆饱”，唱声最大、跑在最前的两个孩子跑到春江晚景楼门口卖糖的摊位前就停了下来，渴望地盯着卖糖人的脸。
这两个小男孩衣衫褴褛，穿黄色衣服的看年纪好像大一些，八岁左右，穿灰色衣服的看年纪应该小一些，七岁左右，两个孩子年纪虽小，但很懂事，喜欢糖而没有望着糖垂涎三尺，只是望着卖糖人的脸。
没有银子，卖糖人也没给两个孩子好脸色，继续吆喝叫卖着：“‘天女金丝发，云髻待簪花’，发髻式的丝窝糖，三文钱一支；‘喜奏湘妃竹，知音心里甜’，管式的灌馅糖，四文钱一支！”
水泛含龙和九天骑着驴、迂曲地向前走，听孩童唱完“和珅倒，嘉庆饱”，九天不禁叹道，“说得好啊！和珅东窗事发刚半月光景，连天高皇帝远的扶州都传开了！”
第一大贪官和珅，祸国殃民，嘉庆以一条白练结束了他的生命，这消息传得真快，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说得好，但是未必说得对！”水泛含龙说。
“什么意思？”九天疑惑不解问。
“崇祯当年死于景山之时，国库金银堆积如山，可就是无人出战，结果自缢，大明王朝就此灭亡，所以说国力非财力所能衡量，真正的国力是民心所向！”
水泛含龙刚说完，跑在后面的孩子继续唱，“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泛含龙日，记取香烟是后身。”一边唱着，一边去找那穿着黄色衣服、灰色衣服的小伙伴。
水泛含龙听完愕然了。
水泛含龙和九天到了春江晚景楼门口的时候，热情的小二牵过了驴子，招呼客人入楼。
水泛含龙和九天没有直接进楼，停在那卖糖的商贩那儿，那穿着黄色衣服、灰色衣服的孩子就坐在卖糖人旁边的石墩上，后边跟来的一群孩子围在卖糖人的周围，围得水泄不通，没有银子，只是望眼欲穿地看着。
那黄色衣童、灰色衣童调皮，耐不了寂寞，两人一边拍着手，一边唱《摇摇船》，“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对我笑，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完饼儿还有糕！”
水泛含龙走到那两个孩子眼前，说：“小朋友，再唱一个童谣听听，叔叔给你买糖吃！”
黄衣童欣喜若狂，拍着手，对着兴奋的灰衣童道：“再来一个童谣《小小子儿》：‘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到明儿早晨，梳小辫儿。’”
“不是这个！”水泛含龙扫兴地说。
黄衣童仿佛明白这个陌生人想要的是什么，欢呼道：“小伙伴们，我们唱和珅的绝命诗！这两位爷给买糖吃！”
“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泛含龙日，记取香烟是后身。”这群孩子就这样卖力地唱着，一边看着水泛含龙的脸，一边看着那梦寐以求的“天女金丝发，云髻待簪花”“喜奏湘妃竹，知音心里甜”。
付出总有回报。
唱歌的孩子每人手里都有一支“天女金丝发，云髻待簪花”，一支“喜奏湘妃竹，知音心里甜”，他们沸腾了，想吃还不舍得吃，舍得吃还不敢多吃。吃着糖，呛咳着继续在那儿唱，“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泛含龙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孩子们越沸腾，水泛含龙的心越沉。
九天也很无奈，苦笑道：“你倒成了和珅的后身了！”
水泛含龙苦涩的脸很难看，一脸的疑惑不解。
就在这时，一个老太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是一张更苦涩的脸。
那黄衣童和那灰衣童马上跑了过来，簇拥着老太婆，喊她外婆。
那外婆慈祥中带着严厉，颤颤巍巍地问道，“大毛、二毛，在哪儿弄的糖吃？”
这次是那灰衣童先开的口，指着九天和水泛含龙道：“外婆，是那两位爷给买的！”
九天上前作揖行礼，对老太婆说：“老人家，孩子们童谣唱得好听，赏他们的，人人有份！”
那外婆没有说话，仍是一脸苦涩，苦涩得仿佛都要掉下来了。
“老人家，你为什么不高兴啊？”九天问。
“我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一个女儿抚养成人，八年前招了个上门女婿，成亲之后，给我添了两个外孙子。小日子虽然拮据，但勉强过得下去，女儿在城西头卖纸扇，女婿在城东头卖油伞！”老太婆继续说，“炎热的天气我女婿的油伞卖不出去，下雨的天气我女儿的纸扇卖不出去，可是今天天气炎热，我女儿的扇卖得好，但是我女婿的伞就卖不出去了！”
九天明白了，水泛含龙明白了，仿佛只有老太婆一个人不明白。
九天安慰道：“老人家，如果你这样想你永远都不会高兴。”
“那我怎么想才能高兴？”老太婆问道。
“尘世无非阴阳，天气无非阴晴，阴天下雨你女婿的伞就能卖得出去，晴天炎热你女儿的扇就能卖得出去，如此一来，这天气不论如何变化，钱都是让你家人赚了不是？你这样想想看！”九天耐心地说。
老太婆照着这样想着，不久就露出久违的笑容，笑完就要领着两个外孙走，两个孩子执拗不归，就是要留在石墩上玩耍，老人拗不过孩子，嘟囔着：“是应该这样想！这样想就对了！”随后驼着背，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中。
两个孩子一边舔着糖，一边仍在唱《摇摇船》：“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对我笑，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完饼儿还有糕！”
孩子们就这样唱着，唱得是那么天真，唱得是那么无邪。
人要是一直这样天真无邪会多好，可是不会，九天与水泛含龙一想到自己的使命，转身进了春江晚景楼。
一进春江晚景楼，花满天，酒满地。
九天与水泛含龙是幸运的，幸运的是今天最后两个雅座暂时还空着的，更幸运的是今晚难得一见的演出，陈氏大鼓说书《穆桂英挂帅》、扶州驴皮影戏《三请樊梨花》。
九天看着水泛含龙闲情逸致的样子，仿佛很焦急，问道：“你忘了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了？”
“没有！”水泛含龙继续说，“来找‘春江水暖鸭先知’！”
“那赶紧找啊！”九天说，“总不能在这等吧？”
“对！就是在这等！欲速则不达！”水泛含龙说，“况且陈氏大鼓说书和扶州驴皮影戏那是扶州的一绝，绝对不比你们梨园的《醉杨妃》逊色！”
“陈氏大鼓说书和扶州驴皮影戏绝对不比梨园的《醉杨妃》逊色！”九天不得不承认，“而且今晚都是重头戏，大鼓说书《穆桂英挂帅》、驴皮影戏《三请樊梨花》更是凤毛麟角。”
欲速则不达，其实在没有好办法的时候，守株待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日暮掌灯，高朋满座，戏子们便粉墨登场了。
大鼓说书《穆桂英挂帅》、驴皮影戏《三请樊梨花》让九天这样登峰造极的伶人都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曲终，人未散。
“书也听完了，戏也看完了，我们怎样才能找到‘春江水暖鸭先知’？”九天焦急地问，并接着说，“就算我们找到‘春江水暖鸭先知’，他又能告诉我们鼯鼠的行踪吗？”
“‘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江湖中有个规矩，只要能找到他，他便有求必应，但是他一向神出鬼没，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得到的！”水泛含龙说。
“既然‘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春江晚景楼，但我们又怎么能找得到？”九天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水泛含龙自信地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九天疑惑道，“莫非你已经找到了‘春江水暖鸭先知’？”
“是的！”水泛含龙胸有成竹道，“我已经找到他了！”
五
秋月当空。
春江晚景楼的楼前水塘中映着皓月。
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回荡。
月光倾泻而下，散在池塘中，近水楼台先得月，春江晚景楼楼前水塘的月色更加皎洁，月光也倾泻在那石墩台上两个孩子的脸上。
水泛含龙走出春江晚景楼的时候，看见了当空的皓月，同时也看见了那黄衣童和那灰衣童。
两个孩子手中的糖早已进了肚子，拍着手，仍然在唱《小小子儿》，“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到明儿早晨，梳小辫儿。”
水泛含龙走到黄衣童前，和气地道：“在下东屏山水泛含龙，现有一事求‘春江水暖鸭先知’！”
那黄衣童顿时愕然，九天也愕然了：只有那灰衣童仍然在唱《小小子儿》。
没等别人说话，水泛含龙继续说道：“也许你要问我为什么，那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江湖中的大人物能将自己缩为一个童子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一张一弛’的张弛，一个便是你‘春江水暖鸭先知’，但是能伪装得如此惟妙惟肖的，也只有你‘春江水暖鸭先知’一人了，还有能玩到这时候的孩子本来就不多！”
“这不是理由！”九天道：“这个灰衣童玩得也很晚！”
“这的确不是最好的理由！”水泛含龙说，“我说黄衣童你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候，你很愕然，似乎告诉我你明白很多，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怎么有这么多的智慧与思维，这些都不是能伪装出来的，你看那灰衣童仍然在唱《小小子儿》！”
“这的确是一个致命的破绽。”黄衣童承认，仍然童声童气地说，“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说就是我，也许这个灰色衣童才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装疯卖傻的也许伪装得更深，你看看他的皮肤更粗糙，他的肌肉比我更丰满，他的骨骼比我更坚实。”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的！”水泛含龙也不得不承认，“但是孩子与成人最大的区别在眼睛上！”
“眼睛？”黄衣童和九天再次愕然。
“人之初，性本善。孩子的眼睛是纯蓝的，蓝得清纯，蓝得清澈，蓝得天真无邪，而成人之后，融入社会，有了思想，有了欲念，他的眼睛就变混沌了，一个成人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孩子的眼睛那么蓝，那么清纯，那么清澈，那么天真无邪，这是不能伪装的！”
九天听完茅塞顿开，不得不佩服。
“春江水暖鸭先知”也不得不承认，恢复了成人的体形，并用低沉的声音说：“知道你们迟早有一天要找上门来，也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水泛含龙和九天愕然。
“春江水暖鸭先知”未卜先知道：“鼯鼠的消息！”
水泛含龙和九天再次愕然。
未卜先知，果然是未卜先知的“春江水暖鸭先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