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瑛绕过那结着青红樱桃的樱桃树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朝院子里看。
“奶奶,大山下午不是还在院里玩耍吗?”潼瑛一到了院子,便先是将背篓搁在了一处,那乌青的瓦楞此时被暮色笼着,只能看见一个波浪一般的影子,在头顶上弯弯曲曲着。
老夫人将拐杖放在一旁的石磨上,整个人也靠在磨子上。
“天晓得我那宝贝大山被哪个掳走了,指不定就是那村口的几个刺剌,又想着捉弄他呢!”老夫人在暮色间说着,那头上的头布也和暮色相融,整个人的模样极是可怖。
潼瑛听着这话,自是不知真假,可是总得去找找,于是去厨房里挑了一根大木棍,在手上掂量着,从那门槛处迈出来,便看见关四婶也急匆匆的背着一大背篓的牛草回来了。
“娘,我去村口找找大山,一会儿便回来。”潼瑛拿着棍子,穿着宽大的衣衫,在暮色里更显的弱小。
关四婶将那背篓往地上一倒,那牛草便铺洒开来,“潼瑛莫急,带上火把,我同你一起。”
潼瑛这才望着满山暮色,只有那山岭已经成了一个个青楞楞的影子了,这才应了关四婶的话,又转身进屋做了一个火把来。
老夫人看着面前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在火把的映照下,两人脸上的担心依旧清晰可见。
关四婶举着火把走在前边,潼瑛则是拿着棍子走在后边。
路上有一些石子,偶尔硌着脚,让潼瑛想起小时候娘总在洗脚的时候,在她的小脚板下拧上一两下,好让她晚上睡得安稳些。
潼瑛看着前边打着火把的关四婶,那微胖的模样,倒是和自己的娘亲半分不像的。
潼瑛想着,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转头看去了那暮色的山涧。
整个山野已经完全模糊了,那田间土地的颜色倒是还有几分亮色,便见有黑乎乎的人影在一处田间里,潼瑛看不分明,可是她总感觉那里的人定是她要找的大山。
她看去田间的这一会儿,关四婶已经火急火燎的走到前边去了。
潼瑛又朝着那田间瞧了一眼,手里的棍子更是被她紧握了一下,便见她穿着一双素色布鞋,从一处斜坡滑着去,然后往下边的田间里走去了。
那黑乎乎的人影倒是没有发现她的出现,依旧在微微的动着。
潼瑛蹑手蹑脚之间,经过了一地的玉米苗,再是一处已经开始绕着长藤的豇豆苗,在那竹竿搭成的架上无忧无虑的缠绕着。
潼瑛再往前,便有些看清了,两个人影交织着,暮色已经将夜晚熬得粘稠,那黑影在土地处显得更黑了些。
“疼,恩……”潼瑛听着那是关山的声音,嗓子眼处只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她也看不清脚下的模样,只是加快着步子朝着那黑影跑去了。
那黑影将关山摁在地上,不知道是要将关山怎样,只见潼瑛二话不说,将手上的棍子朝着那黑影一棒挥下。
那棍子在夜色里一挥,听得见那类似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接着便是结实的打在黑影身上的声音,约莫是那黑影人穿的厚实,潼瑛只觉得自己的一棒打在了棉花上。
潼瑛正要再挥上一棒时,那黑影却先是闷哼了一声,然后便直接逃开了。
像是一匹野马脱缰一般,那黑影便是急速的朝着黑压压的山林去了。
“潼瑛?潼瑛?”关四婶此时才瞧见潼瑛不见了,也急急的喊了起来。
潼瑛顾不得回答,只是抛了棍子,先去看那地里的人了。
“疼,呜呜……坏人……”确实是关山,此时他才嚎哭着,可人依旧是趴在地上的。
“不疼不疼,我们回去就不疼了。”潼瑛安慰着关山,然后又朝着关四婶的方向喊了一声,“娘,大山在这地里。”
关四婶拿着火把转了一个方向,这才看见那黑乎乎的地方,有着晃动的黑影。
潼瑛将关山扶将起来,关山还是哭个不停,潼瑛撑着他的身子,有几次都感觉到他的鼻涕和口水到处流淌着。
她无奈的摇头,却是依旧没有放开他来,等到关四婶的火把将两人的模样映照出来,潼瑛才看见那关山脸上不仅是口水鼻涕,更有那焦黄的泥土以及粘连的一些绿草。
“大山莫哭,我们回去之后,你同我们说说究竟怎么了,要是真的受了欺负,我们就去找那人要个公道。”关四婶伸手将关山脸上的污秽弄去,又细语温言的安慰着他。
“娘,疼,瑛娘,疼……”关山一边走着,一边朝着两人哭喊着,声音拖得老长,像是偶尔做活的人喊得号子一样。
两人一路安慰着,护着关山回了屋。
刚迈过了堂屋的门槛,便看见老夫人一脸着急的站在关山面前,又是上下打量,又是不停地摸着,生怕把这痴傻的宝贝孙子给伤着了。
“娘,先让潼瑛带大山去换件衣裳吧!”关四婶看着老夫人那一副模样,顿时沉了脸来。
老夫人这才让了路出来,任由着潼瑛拉着关山去到了里屋。
“大山,今天那人你可认识?”潼瑛让大山将外衫褪下,又给他找了一件青色的长衫和一件白褂子递给他。
“不。”关山脱了鞋,赤脚站在屋子里,像是撒泼一般的回应着。
“那你是被人掳走了?”潼瑛又问。
“不。”关山已经将长衫穿上了,有些不整齐的模样,倒是让潼瑛看的别扭。
她上前将他的衣衫理了理,又给他的腰间系了带子,这才停下手,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大山,快些出来同娘说说。”关四婶也是被老夫人念叨的不行,这才来询问一二。
潼瑛听着屋外人的声音,便牵着关山从里屋出来。
“娘,坏人,吃。”关山一边说着,一边努着嘴,很是不开心的样子。
关山说着,又将腰间的带子给扯开了,整个人都十分愤恨的样子。
“大山,坏人,吃什么?”
“土。”关山只说了一个字,倒是将家里其他三个人都是一愣。
哪里来的人专门在村里找土吃啊?这可是个奇怪的趣事。
“大山,那你是怎么找到那坏人的?”潼瑛也是微微皱眉,虽说有些不相信的关山的话,可其实更多的是不理解他的话。
“喏,坏人!”关山突然瞧去家里的一道门的地方,认真的说道。
三人便不约而同的瞧着那门口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
回转了头来看去关山,他已经手舞足蹈的傻笑了起来。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便见关四婶和老夫人叹了一声气,不再继续问关山了。
只有潼瑛还看着一直在眼前晃着笑着的关山,不知道是该继续问下去,还是也就这样算了。
“潼瑛,晚饭奶奶已经做好了,快些让大山来吃饭罢!”老夫人在厨房那方喊着。
潼瑛看着关山那模样,只能点头应下。
夜色已经像胶水一般黏腻,用过晚饭不久,潼瑛拉着关山便睡下了。
那山后有着飒飒的风声,偶尔有树枝刮断了打在那格子玻璃上,那声音直像是猫爪子挠在那大铝盆上一般,潼瑛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前一夜因为潼瑛太过劳累,所以没能听闻关山那撼动山河一般的鼾声,今夜她却是真真切切的领教了一番。
像是那拉大锯砍树一般,来回不止,潼瑛更是辗转难眠。
她正想着起身在屋里走走,却感觉关山一个大翻身,直接就将她要起身的动作给压下了。
“你为什么要来我家偷土?”
热气在潼瑛的鼻息间扑来,可最是让她心血翻涌的还是那一句完整的梦话。
那声音也不似平日里听见的那般憨实,而是带着一些低沉,却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像是有一种安定人的力量一般。
潼瑛整个人被关山的一只手臂压住,又因为那一句梦话的威力,饶是她有打流氓的勇气,也没了推开那一只手臂的力气。
她慢慢平静了下来,关山的鼾声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直到潼瑛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只能听见那平缓的呼吸声,极其有韵律的在她耳边响着。
而她的右手臂处,更是能感受到关山胸膛处的起伏,以及他心脏处铿锵有力的跳动。
清晨时分,关山又趴在一处看着还在熟睡的潼瑛,今日他的眼神却是十分的认真。
门外的铜锁开了,他依旧没有动。
“大山,快些叫潼瑛起来,今日该是要回门的,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潼瑛起来了。”关四婶在门口将铜锁取下,十分自然的说着。
关四婶想着那屋外的场景,就着昨夜的风,早起时一瞧那院子,便是一塌糊涂的模样,那柏树掉下来的细碎枝丫混杂在其中,免不得以后又得重新筛选一遍了。
此时的潼瑛却还在童年时期的梦境中,听着关四婶的额声音,更觉得梦境的真实,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来,便瞧见关山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大山,你今日可又比我早上许多呀!”潼瑛的语气轻松。
关山还是一动不动的撑着头看着她。
“大山,大山?”潼瑛又是用手轻轻一戳关山,便见他又一下子栽倒在床铺上。
“娘,你瞧,大山这是还没醒呢!”潼瑛起身迷蒙着眼,笑着对关四婶说道。
“快些别闹了,待会儿可是要回门的,大山那样,免不得要被你家的人笑话,我便同你们一起去的。”关四婶说着,人已经进到屋子里了。
才瞧见关四婶已经换了一身带着花色的衣裳,有些微胖的身子倒是把那衣裳撑的满满的,可是瞧着她那一张有着晒痕的脸,潼瑛竟觉和自己记忆里的娘是一样美的。
“好,我这就收拾着。”潼瑛听着外边的鸟叫,那窗帘布映衬的光线不很明亮,想来是今日的时辰早了一些。
关山趴在床铺上一动不动,关四婶出了屋后,潼瑛这才摇了摇了他。
“大山,今日回门,我昨日里瞧见你有一件藏蓝的短衫,搭配上紧脚的马裤想来是极好看的,你快些起来,我好找了衣裳同你换。”潼瑛心里不算喜悦,但是绝没有悲伤的情绪,也许是因为那个晨起时的梦境,也许是因为刚刚瞧见了关四婶那番模样,总之她话语里的俏皮比前两日多了些许。
“我,说错话。”潼瑛正在系外衫的带子,突然听见关山说了一句。
她脑袋里突然蹦出昨夜里关山说的那句话,心里有些疑惑的看去关山。
可是他的眼神还是呆呆傻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昨晚说梦话了!”潼瑛想了想,还是同他说了。
可到底关山是痴傻的,他疑惑的看着潼瑛,歪着头不知道想怎么回应她。
“那是错话。”关山呆愣了好一会儿,潼瑛系带子的手悬在一处都已经等的酸疼了,他终于回应了一句。
潼瑛听着他的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她拧眉思索了半晌,最后摇摇头直接放弃了,系好衣带就去衣柜里找了衣裳同关山换,然后便直接出去了。
“大山呢?”刚一出来,便听见关四婶关切的问着。
关四婶也是打量着潼瑛,只见她穿了粉荷色的外衫,袖口处绣了两只蝴蝶正在翩翩起舞。
那深色的长裤倒是没有什么多余样式,只是一双芙蓉绣花边的绣鞋,显得她落落大方。
“他还在换衣裳罢!”
“哦!我备了一些东西在那里,一会儿你便拿上一些,重的我找背篓背上就是了!”关四婶说着指了指石磨旁堆着的一些东西。
潼瑛瞧看了一眼,无非就是些家里的粮食,前年的稻谷,去年的玉米,加上一些鲜嫩的土豆,免不得还有一早关四婶烙下的饼子来。
潼瑛倒是觉得很好,只怕是去了娘家处,家里人多半是不收这些的,她爹一心想着绣庄的生意,哪里稀罕这些玩意,若是给他备上一圈绣线,他也是高兴的,这些吃食,她爹都是上赶子,差了人去街上买的。
“娘,别拿这么多罢!我爹自是不喜这些的,免得浪费了去!”潼瑛不想关四婶去受了白眼,可是又不好多说,只得让她少拿些去。
“怎么?我拿的东西是我有这个本事给的,又不是去给你爹应和的,管他喜不喜呢!”
关四婶一向如此,若是自己能给的,拼了命也是拿的出来,要说是给人家喜欢的东西,到底不是贿赂,何必念着人家的喜好!
潼瑛听着关四婶的话倒是默然一笑,确实是她多想了,送去东西,别人收不收那是别人的事情,怎么处置或是喜不喜欢也都是别人的事情,哪里需要想那么多!
潼瑛便不说话了,心里念着这理,朝着里屋看去,只等着关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