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这些年来可好？”缓缓地，笑卉吐出一句话。
”将军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前几日进了一些药，暂时安抚了一下。“顾昂驹停在了门口，微微低头，示意她到了。
絮生于柳，依于柳，纵使相守了几个时节，既已散于风中，便如碎玉，各为一体，各在一方。这种心情，恐怕两个人感受的最真切。
笑卉有些紧张，推开门后，探着头进去了。
祝晨光一见她，便从位子上缓缓起身。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一双手颤抖着向她伸去。
”爹！“笑卉连忙跑过去，握住他的手，那手与她记忆中的手已不同了，那手单薄，骨节凸出的明显，只像是包了一层皮般脆弱。阿爹终究是老了。
祝晨光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笑卉？怎么长这么大了！前天不是才到我的腰吗，怎么几天不见，都这么高了！得告诉你阿娘，让她赶紧改一下衣服，要不，新做的衣服都不能穿了！”
他甩开笑卉，踉踉跄跄的要走。笑卉不知为何，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心酸，眼泪止不住的流。
“阿爹！爹——你去哪里啊？”她一边忙着拉他回来，可祝晨光却更是挣扎的厉害。
不过好在阿爹还记得她，认出了她。
地上散乱着各种书籍和白纸，祝晨光像个孩子一样，拿着纸折的船，给笑卉看，说要过几天给她造个真的船，等她嫁人那天，坐着船游遍四海八荒。
笑卉理了理他凌乱的白发。眼前的人，依然不是当年那个统领千军，英勇杀敌的祝晨光。
而这一切，都是那白泽妖兽搞得鬼！她心里恨极了。
离开之后，她告诉昂驹，这些日子由她来照顾祝晨光。
”我听说，祝氏好像最近除了很多事情。“昂驹嗫嚅了半天，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便隐晦的问了一句。悄悄地看她的反应。
”恩。“笑卉轻声回答，但心里自知他问的是伏城失踪的事情。
”你和祝伏城，他应该和喜欢你吧。“
”会吧，但那不重要，我喜欢他就够了！“笑卉即使是笑着说，也掩不住那一瞬间眼底的落寞。
笑卉继续说：“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们便会成亲。就像我曾经想的那样，一切都在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你说，我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些？”她像个小姑娘一般，仰着头，像是说着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生怕别人知道其实一切都是谎言。
其实，笑卉的谎言十分烂，她骗不了自己，骗不了伏城，骗不了江夏，可独独每次都成功骗了她的顾小马。
可能谎言，有时真的取决于那人肯不肯信你。
“你还会回来吗，回来看我。”昂驹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话问的傻里傻气的，他一个沾染多少血腥的武将竟也慌了起来。
笑卉猛然间转过头，仰起头望着他：“如果有一天，别人告诉你，说我是个恶毒的人，你可不可以不要相信他。因为那一定不是我，至少不是你面前的，你知道的那个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你面前的我不是平日里的我。所以，你答应我，永远只记住现在的这个笑卉，好吗？”她拉着他的衣袖竟有了一种苦苦哀求的意味。
她这一番话，便让昂驹一瞬间明白了她这些年一定经历的太多，从前，她从未如此不自信。而如今，她身上多了许多的忧虑和谨慎，那是藏不住的，就像生病的人抑不住咳嗽，她的疲惫写在脸上，却似乎依然反复的告诉他：她并非是心累，只是老了一些。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当年那个不会骑马姑娘。”
她微微一笑：”只是，我学会了骑马，你也不和我骑同一匹马了。我们总要有一个人下马不是吗？“
西北的大漠，黄沙未止，湖泊未干。风不平，但人心已定。
笑卉这几天一直日日夜夜的照顾着祝晨光。
只是有时他病症严重，竟也认不出来她了。每一次用勺子喂他吃药的时候，她都不得不去想莫啸天说过的话。可她望着阿爹浑浊的眼，怎么也想不到这背后还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想试一次，看看到底有没有莫啸天所说的那回事。
第二天傍晚，她端来了一碗木樨清露和秋梨膏，昨天阿爹吵着要吃，都是家乡的菜，她便连夜做了出来。
那香气早就传到祝晨光的鼻子里了，他便早早开了门。
”爹——“这次笑卉只含了一声，他便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
”你看你，怎么不好好梳理一下头发。还有这身衣服，都穿了好几天了。“笑卉这边数落着他，见他吃的不闻不理，心里倒是心疼，也不再说了，只顾着给他擦嘴。
笑卉寻思了一会，缓缓开口：”爹，你还记得白泽吗，那个妖兽。“
祝晨光握着筷子的手忽然不动了。接着他像是噎着了一般，用力的咳嗽，直到咳出血。浑身颤抖，一边哭一边打着滚，捂着脑袋反复念叨：”你快走，快走！杀了我！杀了我——“
”爹！爹！爹，你怎么了——“笑卉没想到他会反应如此之大，慌慌张张的安抚他。
似乎就在那一瞬间，祝晨光眼里像是充入了什么，安静了下来，意外的平静。
他端坐，理着气息，笑着说：”爹没事，是不是吓到你了？你先走吧！“
笑卉立马起身，神情凝重，眼神游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前稳稳端着茶杯饮水的，绝对不是刚刚的阿爹。
阿爹，没事的，我再陪您一会！您不是一直想吃秋梨膏吗，我特意做成了小块，方便您吃。”说着喂给他一块，
她顺势抱过他，在耳边低语：“爹，你要是能听见，求您别怪我，女儿心里一直惦念着您的——“
”你说什么？“他低着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便感觉种种一掌打在身上，随机身上便如火一般烧起来。
”你——笑卉，快救爹！“
笑卉看着地上的人又是跪着，又是作揖叩头：”我，我救你来了——“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神情哀哭，吞声哭着。火光映在她眼中，正如当年和顾小马一起点燃的篝火那般绚烂。
她心里想着，想到爹，想到顾小马，想到伏城，想了太多太多，她想仔细的想一想自己。
她一刀刺入他的胸膛。她不知如何疱出内丹，只是凭着感觉，刺入，旋转刀柄，向前一推。那内丹浮着一层红色，裹在半透明的筋状物中，如同心脏一般，一闪一闪的，一跳一跳的。
将那内丹收入袖中，她便瘫在地上，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心像被拉到半空中一般，再感受不到心跳的感觉。像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开始止不住的心痛，头痛，刺痛。
“对不起——”她双手捂住苍白的脸，一阵一阵的抽搐起来，眼泪顺着指缝无声的留流下来。
余生的罪孽由我来承担吧，爹，你解脱了！走吧，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别再回来——来生哪怕做一只虫子，也别再回来了，永远——
她似乎隐隐的笑了，麻木的伸手拿起一个秋梨膏，自顾的往嘴里塞，没有咀嚼吞咽，一块一块塞进嘴里，撑的塞鼓鼓的。泪水盈含在眼窝里，一颗一颗的滑落，流进嘴里，咸咸的。
她不敢再见到任何人，不想在这里见到明天的太阳，不想见到顾小马，不想经受任何一张拷问她，审视她的面孔。趁着天黑，她连夜离开，骑着一匹马，却总觉得有人在这黑暗之中窥视着她。
几年间，大漠之中修了专供骑马的道路，她连换骑骆驼的时间都省了。她要赶紧回去，然后忘了一切。
”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我是个坏女人，你不要相信他“
——你告诉他，你不认识那女人。
然后，然后永远的忘了我吧。
是我，是我下了马，一直都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