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展墨喝多了,在他母亲的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恍恍惚惚地,竟然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才醒来。
阳光突破围墙照了进来,他保持着靠着墓碑的姿势独自清醒了一下,拍拍墓碑与他母亲告了别,便沉默着走了出去。
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了。
许卿菻依旧如平常一样,早早便起来了。许展墨走到后院的梅林,见许卿菻正在练剑,一挥一转,势若游龙。
知道自己的舅舅痴迷剑术,此时不好打扰,许展墨就在一旁找了棵梅树低枝,轻轻一窜,坐到了上面。他跷了个二郎腿,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见许卿菻随手挽了个剑花,收了剑势,这才鼓了鼓掌,扬声哄他:“舅舅好武艺!外甥昔日就听人说,这若论天下剑术,福州许二郎当入前茅,今日一见,舅舅果真剑术不凡!”
许卿菻笑呵呵地,边擦汗边接他的话,问他,“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虽不准确,倒也十分顺耳。”
许展墨跳下梅枝,一脸高深莫测。
两人一齐往前院走去。
厅里早摆好了饭,余老夫人坐在上首,杨夫人坐她对面,两人好像正说着什么,神色都不太对劲。杨夫人脸色铁青,像是背上压满了黑山,满眼风雨欲来;余老夫人比她好了点,拉着她的手,不时地冲她摇头。
眼睛一瞥,见舅甥二人过来了,杨夫人挣开余老夫人的手,猛地一拍桌子,面向许展墨,怒目圆瞪,大声问道:“小黑!可是晋阳的那个老东西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许展墨看向她,还没等说什么,杨夫人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当年阿姐过世,我就不应该信你舅舅说的,就应该把你接回来,何苦让你这么多年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说着,她竟还撸胳膊挽袖子,怒气冲冲地让许卿菻给她备马,非要去晋阳打秦风一顿,好给自己的外甥出出气。
许卿菻赶紧上前搂住自家媳妇的肩膀,宽声劝慰,总算把她又按到了椅子上。
许展墨也上前,坐到外祖母旁边的另一把空椅子上,给小舅妈倒了杯水。他早知道小舅妈怀孕了,本就情绪十分跳脱的女人近来越加心情不定,但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激动。
杨夫人缓了一口气,使劲压了一下心口的不快,抬手把许卿菻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给拍掉,又问许展墨:“怎么回事?我听阿娘说,晋阳那边给你安排了一桩亲事?”
说到这个话题,许展墨也是一脸郁色。他点点头,放在桌子上的手使劲攥了又松,这才满是不快地说,“确实有这么一桩,他上月末刚刚‘知会’我,但那姑娘我见都没见过,只知道是玉家的,玉葳的侄女,叫玉凛枝。除此以外,她高矮胖瘦、肤色如何、性格如何,我都一概不知。”
许卿菻听了许展墨的话,此时也黑了脸,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还是余老夫人开了口。
“婚期呢?”
“婚期定在,下月初六……”
众人显然都想到了另一层,许卿筠的忌日,就在六月初五。但那话题太过于沉重,没有人说出来,屋里又没有声音了。杨夫人红了眼眶,许展墨死死攥住掌心,许卿菻干脆已经双手掩面,挡住了眼中倾泻的泪水和哽咽。
余老夫人情绪也不太好,但她毕竟是许家的主心骨,她不能倒下。她勉强地压住心中的悲哀和愤怒,用手帕揩了一下眼,便又恢复了镇定,就像当年的这个时候,坐立难安了三个昼夜,突然得知大女儿的死讯一样。
看到小儿子如此,她就知道,他又在自责了,自责自己当初没能护住姐姐,害得姐姐尸骨无迹;自责自己终究只是一介商人并无多大势力,在姐姐死后只能在金钱方面照顾外甥,没能保护好阿墨。
余老夫人叹了口气,也是自己当初看走了眼,竟觉得秦风是什么品行高洁不屈的落魄侠士,因为一点救命之恩就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如今一看,他就是一个不论恩情、仇却全都睚眦必报的小人,你对他好,他就吃完你的好再咬你;你对他不好,那他就一朝得势再将你赶尽杀绝。要想在他那里讨到好处,就只能像如今的“半面北疆”玉家一样,处处讨好他。
今日这遭,不是卿菻的过失,而是秦风那小人如今如日中天,不再需要许家的帮衬了,想要不顾当年情分将许家撇开。可卿筠死后,玉夫人进府做了续弦,这么多年来一无所出;阿墨作为秦风唯一的孩子,将来秦家的人脉、地位全都只能留给阿墨。阿墨与许家向来亲厚,秦风又怕阿墨会向着着许家,便只能从阿墨的婚姻入手,企图牢牢掐住他,控制住他,好让他完全顺从地当自己的傀儡。
这么一通缜密的算计,余老夫人都想给秦风拍手叫好,实在是妙,实在是妙啊。
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以示安慰,余老夫人叫许展墨说说他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这事容不得他怎么想,秦风已经把他放到了刀尖火口。
他如果执意不娶,秦风势必会将这个消息放出去,那么不管提出悔婚的是他许展墨还是谁,都会有人跳出来,指责是女方行为不端,玉凛枝的名声可就全都毁了。
但如果他顺着秦风的算计假意服从,娶了玉凛枝,倒是能让秦风对他放松警惕。可他不喜欢玉凛枝,也永远都不会喜欢她,娶了她,也是毁了她。
当年那事发生时,玉凛枝还只是个小孩子,并没有参与当初的事情,她是玉家少有的无辜的人。他虽然仇恨玉家,但他也不能牵扯无辜的人,让玉凛枝因为他而受了这些污名,他做不到。
越想越烦,越来越糟心。但他这次回来并非是为了逃避、或是诉苦,他只是想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有人是在关心着他、爱着他的,好温温浑身早被冷的僵硬的骨髓。外祖母年纪大了,舅母又有了身孕,自己不能让他们和自己一起糟心。
再说了,他此时还不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于是他撒了个谎,说自己约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出去见面,便溜了出来,打算去联系一下自己在这里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