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婶快别夸我,听你刚才的话音,好像我三豹与你家成名,是有点儿关系的。”
三姨太自信地道:“有。关系可大哩。”
余留香立即套近乎,喊道:“哎哟,那是个什么关系呀?”
“同父异母的兄弟啊。”
王小豹忍不住地问:“他的父亲是……?”
“王老五。”
余留香疑惑地问:“此话当真?”
三姨太毫无遮拦地道:“千真万确。不信你娘可以作证。”
余留香惊道:“哎哟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婶娘在上,媳妇这厢有礼了。”
三姨太忙扶起她,说:“不敢当,不敢当,免礼,免礼。”
余留香乘机说:“请婶娘帮我们劝劝我娘,跟我们回去,母子团圆,好享天伦之乐。”
三姨太见他们态度诚恳,便答应了,不过又告诉他们:“你娘说有个条件……”
余留香心想,会是什么条件呢?管他呗,只要不是要钱,尽管开口。王小豹也站在那里纳闷。三姨太见他们不言不语的,便说:“你娘要还原三豹的本性。”
“还我本性,我本性是什么?”王小豹不解地问。
三姨太无限惋惜地告诉他:“你的本性嘛——你娘讲,你小时候是多么率直、纯洁啊!譬如有一个粑,兄弟几个分着尝,你争着吃最小的那块;可是长大了,钻进钱眼里去了,不认你哥大牛,也不认你娘了。”
余留香也许是见钱眼开,犯糊涂了,只顾问:“他娘要还他本性,那怎么个还法?”
三姨太见余留香无知又咄咄逼人,反感道:“重返厚花园,从头学种田!”
余留香大不情愿,又无奈地摇摇头。王小豹忘记了接母亲回去的重任,跟三姨太赌气地说:“为什么要我回老家?我不回去!”
“你不是恨你父母,把你送人,流落他乡么?”
王小豹一时语塞。
三姨太心底发笑,说:“现在你娘改正错误,让你回祖藉,认祖归宗,难道又不对么?”
“这……!”王小豹抓耳搔腮,望着余留香。
余留香忙解围:“婶娘,我们先不扯这些。你赶快帮我们找到娘亲吧。”
“你娘不在家里,她正在作坊帮忙。”
“什么?”他们几乎同时说,“刚才那位大婶不是说不在吗?”
“是吗?”三姨太吃吃地笑起来。余留香知道那次拒戴芝于门外的事已犯众怒,心底也有些不自在,但想到银子、金条,她厚着脸皮,乞求三姨太说:“婶娘,请带我们去见她好吗?”
三姨太为难地道:“你们看,我在这里,负责守摊兼收购豆子,离不开的。”
余留香以为三姨太搪塞,白了眼王小豹,指桑骂槐地道:“你以为自己了不起,不就是个野种!”
王小豹怕把事情弄得更糟,忙拉了一把余留香,说:“我们自己去吧。”并向三姨太做了个告辞手势。
他们连走带跑,不一会儿又赶回豆腐坊。二姨太忙于他事,不在门口。他们径直进门,在作坊内东瞅瞅,西瞄瞄,有些碍手碍脚的,惹人抱怨,最后遇到了负责烧火熬豆浆的雷婆婆。
余留香见她与其他人不一样,老是不拿正眼看他们,便问:“大婶——”
雷婆婆马上生气道:“叫我雷婆婆!”
余留香乖巧地叫道:“哦——雷婆婆,您老好!”说着,偷看了她一眼,见她麻脸高鼻梁,嘴大唇薄,两眼干涩不乏神韵,心想,这位婆婆也不简单,同时也是个热心快肠之人,便张口道,“婆婆,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欲言又止。
雷婆婆边做事,随口答道:“谁呀?”
王小豹忙说:“我娘戴——”
雷婆婆停下手中活计,打量着王小豹,眼珠向上一轮,说:“戴芝呀,我知道。他的那个豹节儿子,只爱老婆,不爱娘,只认金钱不认娘,要是我哇?”
余留香赶紧问:“怎样?”
雷婆婆睥睨了下余留香,说:“我把她当作菩萨上高香。”
余留香喜道:“你这是金口玉言,用钱也买不到咧。”
雷婆婆又瞄了眼他们,感慨道:“钱嘛,唉——”叹口气后,问他们,“你们听过《金钱歌》吗?”
“什么?”余留香说着,将目光移向王小豹。王小豹摇摇头,对雷婆婆说:“我们真的从未听过呢。”
“那好,让我给你们唱一段。”雷婆婆像个喜欢卖弄文章,见人就吹自己的东西如何好,拉着别人看自己的作品者那样,颇有几分自我卖弄地唱起来。
余留香不耐烦地说:“婆婆的歌唱的真好!可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回去。现在求婆婆领我们去见我们的娘,好不?”
雷婆婆惋惜地说:“戴芝今早动身已去大崎山,你们改日再来吧。”
余留香脸色突变,心底骂个不停:晦气、晦气、真晦气,请神反比送神难!只好对老公说:“小豹,只有按雷婆婆说的办了,我们回去吧。”说完,他们懊恼地离开了。
雷婆婆兴冲冲地跑到黄豆储藏室,找到戴芝,向她述说刚才的情景:“戴芝,戴芝!你那个豹节子又来了,还把媳妇也带来了,说是接你回家,我看他们没安好心,我撒了个谎,便把他俩打发走了。哼,可让我狠狠教训了一顿,我让他们钻进钱柜里闭死。”
戴芝心情沉重地说:“雷婆婆,真是难为你了。”
“没什么,我要让他们知道,逐神容易,请神也难啦。”
“是啊,养儿更比生子难!”戴芝长叹一声,说道。
“不知他们下次如何来见你?”雷婆婆觉得有必要多考验考验他们,早做应对之策,便问。
“很难说。人心易变,本性难移。可是,我那当家的,从前多么善良、正派,一遇上大姨太她们,不也……?”戴芝心痛起来,不再说下去了。
作坊里正忙得热火朝天。
余记货栈楼下的生意依旧红火,南来北往的顾客进出店门。楼上王小豹、余留香和儿子王余贵一块儿戏耍,其乐融融。
余留香见儿子玩得开心,觉得时机成熟,便说:“贵儿,过来,妈妈教你唱歌。”
“我不唱歌,我要和爸爸打秋千。”
“我的宝贝儿,听妈的话,妈妈和爸爸要让你完成一个好大好大的任务咧。”
王余贵撅起小嘴,以为又是要他识字什么的,显得不大高兴,吞吞吐吐地道:“不嘛……我……不……”
余留香嗔怪道:“怎么,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铺了?”
王小豹连忙哄道:“好儿子,听妈妈的话,妈妈是教会你唱一首好听的歌,让你呀,专门唱给奶奶听,奶奶有好多好多的钱,她要是喜欢你呀,就给你买好多好多糖果吃,还买好多好多枪呀、炮呀、轮船呀,还有会跑的小车给你玩。”
王余贵一听,是这回事啊,可是不解地问:“家里不是有个奶奶吗?”
余留香望着傻乎乎的儿子,好笑道:“家里的那个奶奶是我——你妈妈的妈妈,你该叫她外婆,姥姥,或叫家家。我们要去接回的这个奶奶是你爸爸的妈妈,你该叫她奶奶或叫婆婆。”
“哈,我懂了,家里的是妈妈的奶奶,要接回的是爸爸的奶奶。”
“对,贵儿真聪明,一教就会。你见到了你奶奶就要大声喊奶奶,要奶奶抱要和奶奶亲,还唱歌给奶奶听,奶奶最爱孙儿,你一叫他心就软了,就会跟你一块儿回到我家来。奶奶有的是钱,天天买好吃的给你吃,你说好不好?”余留香一脸灿烂的笑容。
王余贵来到母亲身边,搂着母亲,说:“好。”
余留香又问:“贵儿,你要不要把奶奶接回来?”
“要。”
“那好,你就跟妈妈学会唱一首儿歌,学好了,再唱给奶奶听,奶奶高兴了,就会跟你回家了。”
“真的吗?”王余贵从母亲怀里跳下来,高兴地说,“好哩,好哩,又有一个奶奶疼我了。”
余留香笑容可掬地说:“别闹了,我唱一句,你就跟着唱一句。”
“叫爸爸也唱。”
王小豹拍手说:“好的,爸爸陪你一块儿学。”
余留香唱道:“月儿弯弯像只船”
王余贵唱着:“月儿弯弯像只船”
“我划船儿到江边”。
“我请奶奶船上坐”。
“奶奶夸我小船员”。
王小豹一旁轻声哼着,不停地鼓掌叫好。王余贵的确聪明,一学即会,唱得有板有眼。王小豹想,如果让娘听了,一定为有这样个可爱的孙子而自豪,肯定会原谅自己的。于是,抱起儿子亲了一口。
余留香见后,说道:“嗬,瞧你把孩子惯的。”说着,轻轻地用手捶了一下王小豹的肩背。
几天后,也就是重阳节那天,“耆年怡榻”居住的男女老幼全聚集在胡柏家欢度佳节。大家正在兴头上,王小豹夫妇带着儿子一同来到酒席前。两家人同会堂屋,戴芝没有再回避。
王余贵一进胡家,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东西南北,一个劲儿地喊:“奶奶!奶奶!奶奶!”喊声如蜜一样甜,像火一样热,很快便温暖了大家的心,融化了那冰凉的结。大家放下杯筷,望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戴芝对孙子更是爱得不得了,像含在嘴里的蜜汁儿生怕一吸就全部化掉了。王小豹夫妇见状,忙拉着小余贵来到戴芝面前,一齐跪下,叫娘的叫娘,唤婆婆的唤婆婆,喊奶奶的喊奶奶。一时间,店堂里的喧闹之声窒息了,仿佛在座的只有戴芝祖孙三代。戴芝疼爱地抱起孙子,摸了又摸,亲了又亲,看了又看,那般情景,好像天底下只有戴芝才有个孙子一样。雷婆婆等扶起了小豹夫妻俩。
王余贵倒在戴芝身上,抬头望了一眼戴芝,说:“奶奶,您怎么哭了?”边说,边用小手给戴芝揩泪,“我知道您才是我的亲奶奶,我好想、好想您!您跟我回家吧,奶奶,您抱不动我,放下我,我给您唱歌听。”
戴芝放下王余贵,掏出手帕揩那止不住的热泪,一个劲地点头。
王余贵在众人之间,边唱边舞——“月儿弯弯像只船。
我划船儿到江边。
我请奶奶船上坐。
奶奶夸我小船员。
月儿弯弯两头尖。
好比一只大金簪。
我把金簪送奶奶。
插在头上真好看。
月儿圆圆像银盘。
托杯香茶奶面前。
奶奶喝了哈哈笑。
奶奶孙儿大团圆。“
唱罢,大家热烈鼓掌。王小豹上前叫道:“娘——”
余留香也说:“婆婆,跟我们一块回家吧。”
王余贵见戴芝没出声,喊道:“奶奶——”
戴芝望着孙儿,心一酸,本能地再扫视一眼周围的人,又不便做声。
胡柏赶紧打破这种沉默抑或尴尬的局面,说:“王老板、余太太,你们再三要接你们的娘回家,骨肉团聚,我欢迎,我支持。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要请教你。”
王小豹说:“胡老板,请问吧。”
“今天是个什么节?节日的意义又有何说?”
王小豹对胡柏的问题不屑一顾,认为小儿科,但还是答道:“今天是九九重阳节。至于节日意义吧,爱老敬老呗。”
“好,爱老敬老!”胡柏看着王小豹,目光如电,看得王小豹心发怵,忙低下头。
华兰也面向余留香,问道:“余太太,像那种吃了桃李忘树恩,过河拆桥的人恶不恶?”
余留香白了她一眼,但只好忍气吞声,强装悔意地说:“华兰姐批评的极是,留香知恶必改,请姐姐还多帮助。”
三姨太看到王小豹夫妇能知错就改,戴芝也有些回心转意,便劝戴芝说:“既然他们小俩口子真心接你回家,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雷婆婆也一旁总结道:“俗话说得好,竹篮竹笋一条根,竹篮本是竹笋生,如今竹篮装竹笋,儿子养娘木订订。戴芝你就随儿去啥。”
王余贵见戴芝仍在犹豫,便照母亲事先教的办法,上前拉住戴芝,当着众人喊:“奶奶,奶奶,我们走吧。”
戴芝终于拗不过孙子,连声说:“好,好。”说完,回房换上破棉袄,出现在堂前。
余留香一见脸一沉,问道:“婆婆,您就穿这身衣裤,连个包袱也没有吗?”
戴芝心凉半截,在犹豫着是去还是不去的问题。王余贵在嚷着拉她出门,她只好放弃不去的念头,却皱眉道:“哪有啊!我是一身破烂进胡家的,当天才换了一身新衣服,如今离去,还得穿上来时的衣服,少欠一点人家的情谊。你说呢?留香。”
华兰忙抢过话头,说:“娘,您这样说,比打骂我们还难受。我们觉得亏欠您的太多了……”
余留香心想,难怪婆婆被他们哄得团团转,原来这般虚情假意,善于讨好卖乖!一气之下,毫不含糊地说:“婆婆,我们走!”
戴芝见媳妇是真心接自己回家,就向众人告辞道:“我们走了。”说罢,和孙儿登上一辆人力车,跟在王小豹夫妇的车后,与众人依依惜别而去。
戴芝随同儿孙们来到了这个曾拒她于门外的新家,既感到新鲜又陌生。几个店员殷勤地上前同她打招呼,仍各自忙各人的事去了。余留香将她领到他们住宿、生活的二楼,带到一间早已布置好了的小屋,对她说:“婆婆,这里就是您睡觉的地方。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我去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