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长生远山眉轻蹙。
谁在说话?好陌生的声音……
他试着睁开双眼,睫毛颤动着露出深邃如星的眸子。
咦?
周围什么时候飘了这么多云霭?他稍微试着做了动了些许,身上的知觉果真找回来一些。
“水在你枕旁,不需要我喂你喝吧?”
喂我?当我是三岁小孩怎的?
虽然心中不爽,但长生也并未宣之于口。因为他能判断的出来——说话的人他并不认识。
“你是?”他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仅有一袭长发和玉色玄衣。
得,看了个寂寞……
思忱间,那人起了身走到他身畔。
温厚的灵力将长生上半身托起,纤长却骨骼分明的手托住水杯。
长生瞬间醒了神,“天……不是,陛下?”
玉纶微微挑眉,嘴角勾起的笑意刺入酒窝中,“怎么?结巴了?”说着他还伸手握了握自己的脸,“我也没有那么吓人吧?”
“怎么会?”长生强迫自己挤出个得体的笑,“只是,您怎么在这?”
“或许你该问的是,你在哪?”
对啊,我在哪?长生喝了水,体力和意识都恢复到正常,他四下看了看,竟是天帝寝宫云爻殿!
他赶忙骨碌着起身,从偏殿的卧榻上跳了下来。慌忙的跪在地上行礼道:“长生不识,请陛下恕罪。”
“没什么好恕罪的……”玉纶颇接地气的叠好被长生踢开的被子,铺平卧榻。
“看你睡得很好,没想着打扰你。”他伸手指着脚凳上的鞋,“地上凉,快把鞋穿上吧!”
长生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穿好了鞋,玉纶瞧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颇有些好笑。
“跟我来。”玉纶踱步离开偏殿,长生后脚急忙跟上。他们穿过回廊回到正殿中,星夜正衣束发立于其间,大白兔和星夜剑一左一右挂在他腰间束带上。
见到天帝长生出现,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参见主人!”
主人?
长生心中暗惊,没想到这身份保密,脾气极差的冰牛肉干竟如此称呼天帝?他正想得出神,却惊觉披散的长发被玉纶挽起,五色纱绳穿插束起高高的马尾,清脆的风铃声在脑后响起。
“回去吧!”玉纶的声音比他系绳的动作还轻柔。
“是。”星夜沉声道,颇为粗鲁的拉过长生,两人就此退出云爻殿。
浮云渐渐汇聚,玉纶指间缠绕着长生几缕发丝。一缕灵力注入后,发丝飞入半空,勾勒出宫装少女的身影……
“神君大人,你派这孩子来到我身边,到底有什么打算?”玉纶笑意渐淡,“但愿我留她一命是值得的。”
“陛下,华清求见!”
玉纶回过神来,见仙风道骨的华清着青衫不疾不徐的踏入殿中。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这哪是求见啊,你这分明是硬闯!”
华清怔了怔,忙不迭得又折身往门口走。
“回来!”玉纶哭笑不得,“玩笑话听不出来?”
“陛下以前可不会这般开玩笑。”华清笑着跪坐在殿下首左侧第一个神位身上,“今日怎么有这兴致?”
“你方才来的路上可见到长生星夜了?”
“未曾!”华清朝玉纶拱手,“多半是隐身飞行,毕竟他的身份还是秘密。”
玉纶拂袖酌了口琼浆,“续梦石更改了长生的记忆,那孩子刚才看我的眼神甚为奇怪。”
华清故意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他嘿嘿一笑,“如此,倒是恭喜陛下了。心腹大患或将变为新晋宠儿?”
嘭的一声,华清轻巧躲过飞来的奏折。
“不过三十年,你怎么这般油嘴滑舌?”
“最近多事之秋,这样逗逗自己和陛下,也算解乏。”
玉纶含笑示意华清捡起奏折,后者展开大致浏览后合上。“陛下?西山要去人间历劫?”
玉纶颔首,“这次是七世,七百年时间。”他食指轻挑,奏折落回高台玉案上。“只是这样一来,西山洞府也闲置出来了。”
“正是!”
“昆仑山巅风景舒适不错。”
“要是能用作今次琼台宴就十分完美了!”
“重新修缮到动工要多久?”
“百日即可!”
玉纶莞尔,“琼台宴就在百日后,不错!”
华清取出紫檀狼毫,对着一方竹简写道:“那就这么定了!”
“华卿……”
华清停下笔,“陛下尽可放心,除了天将军团的天将作为护卫,臣还预备了暗中护卫,一旦魔族的行动超出我们的计划便可应对。”
“那就只剩最后一件事了……”玉纶轻叹,华卿收起紫檀狼毫,神色看起来与方才截然不同,“陛下还是不放心星夜?”
“至少在除去长生这件事,他已经失去我的信任了。我不希望一个不受控的人去做这件事。”
华清暗中挺直腰板,“您的意思是?”
“琼台宴之上,真会亲自动手。”
“这……也好,这样的效果或许比我们事先预想的要更好些。”华清一凛,“陛下,臣斗胆多问一句,您打算如何处置星夜?”
“他啊……琼台宴后,身归于我本体,魂归虚无之境。”
回华清府的路上,长生尝试调动自己昨夜的记忆。可他稍微动点力气,头就疼得不行。按照之前大神仙所说,星夜从他身上夺走了自己的记忆。而从刚刚两人的关系看来,星夜多半是玉纶秘密安插的亲信,为天帝完成许多不为人知的任务。
可这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华清府,成为六人的教习上师?
这本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异事,但从他失而复得的记忆来看:很多年前当自己还是朵未化形的傻莲花时,他救得人正是天帝玉纶,
从那时的四十年后,他于琼台宴上盛开时所伤之人也是天帝玉纶。又过了三十年——当他误入天河时,吻他的人是天帝玉纶,而当他被困断崖山被火魔胁迫时,也是天帝及时救了他。
至于这一次,若不是天帝扮做星夜的样子出现在自己身边,后果不堪设想……
而星夜自始至终只是天帝对自己格外优渥的照顾?他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身份间接代表着天帝陛下对他隐藏极深的关心?
以上,是他如今脑海中的全部记忆……
没有任何问题,确认都是本人,但……一切都太过不现实?
长生实在想不明白,他明明能感受到自己在回忆时内心的变化,但却自始至终像个局外人般审视着这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如果用一句足够深刻的话去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或许是——这是我的故事,但却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所以极度不真实,但你却不得不承认。
天帝为什么要一次次的青睐于他,只是为了报答当年阴差阳错的救命之恩吗?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当年自己又是如何阴差阳错的救了天帝,谁有那么大本事能伤到他?
看似拿回自己的记忆,可他非但不觉得高兴,甚至深感陷入更复杂的麻烦和疑团中。
长生脑袋一团浆糊,路也没法好好走了。猝不及防的脚下一滑,头无可幸免的撞在块冰冷坚硬的物事上,
星夜冷冷的看向他,“到了!”
“上师,对不起。”
长生噤若寒蝉,星夜骤然提起他的后衣角,如同扯着初生狗崽子般将他抛入府中。
天旋地转后,他再次被倒挂于华清府的庭院中。
周围传来崇吾,有悔和璧吴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玲珑!”星夜冷声唤道。
“在,上师!”神清气爽的玲珑倒着出现在长生的视线中,他暗朝长生挑了下眉,随即正色,“上师请吩咐。”
“看着此四人受罚,直到子时方可停止。”
“是,玲珑保证完成任务,绝不偏私徇情。”
长生看着星夜离开,长长的舒了口气。
想来也对,以他们昨晚盗请帖,入戏局惹出来的麻烦,没剥掉他们一层皮已经算是法外容情了。
有了上次倒挂惩罚的经验,这回可谓是驾轻就熟。
午夜子时刚过,四道身影同时落地。院落中央的云梯变为天帝神像,星夜如约而至。
西山府的事被众人心照不宣的放在一旁,因为,更大的考验就此到来,
“一月之后,仙童大考开始,分三试完成,最后一试定于百日后琼台宴上举行,有六界神佛共同见证。”星夜环视左右,“鉴于之前发生在邢王殿的事,陛下已经免了你们前往其他二府听学的资格,故所有课程均由我来负责。其他的话我不想多说,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你们所有人,包括尚未苏醒的伽湘,全部!”
“滚出华清府!”其余五人异口同声道。
华清闻言果真不再多说一句,他令五人站成一排,自己则站在其正对面。
劲风伴着寒芒,星夜剑在主人灵力的精准控制下朝五人挥出霸道的一剑。
五个傻孩子骤然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本欲四散奔逃,却不幸发现:星夜这一剑生生将他们逼近了一个死胡同里。要躲一起躲,要死一起死。
又或者,要打一起打。
崇吾憨兮兮的喊了声:“哥几个亮家伙啦!”
几声嫌弃的讽刺后,璧吴凝神立于众人面前。
不得不说这家伙自从西山府回来短短时间变化非凡,不仅变得沉默寡言,更多了分莫名的阴郁。长生一路忙着和假扮星夜的天帝玉纶过五关斩六将,根本不知道在他被窍姝带走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之间璧吴长眉拧作一团,双拳随着全身肌肉骤然握紧,一道全面覆盖五人各处的透明屏障随即浮现。剑光一闪,结界屏障猛然震碎,璧吴闷哼了吐了血。
虽说结界未能挡住星夜如此强横的攻击,但既减缓了它进攻的速度也削去其少部分力量。
如此一来,倒是有了几分可战之际。
“再亮家伙!”这次喊口号的换成了玲珑。长生翻着白眼亮出大白兔,崇吾取出双肋弯刀,座下骑着由有悔操纵的神虎傀儡呼啸冲在众人面前。
强横的剑光和猛虎率先碰撞,虎爪越过凌厉的剑锋。神虎傀儡做了个跳跃的动作,当剑光正好位于虎腹正下方时,崇吾一跃而起双刀骤下。刀刃剑锋随即擦出漫天火光。崇吾不知是被或灼烧还是自知不敌,低吼一声重新落回猛虎身上。与此同时,他朝作为五人最后方的有悔做了个只有他们二人才看得懂的手势,有悔会意,手中木偶丝线骤然打结。
崇吾座下猛虎突然化为一枚棱镜,飞落向璧吴身前。
“长生”有悔喝道。
长生瞬间明白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材小用,偷奸耍滑!”他怒骂一声闪身飞到半空中,收刀入鞘之际,白色强光反射到崇吾交叉的双刃肋刀上,进而折射在菱境中。
剑光和菱境中反射的光想撞击,突然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
菱境手里破碎之际,玲珑连发三箭,恰如其分刺中剑光。
众人屏息其光能因此消退,只可惜期望持续一刹便破灭。被削去几乎一半力量的剑光朝着玲珑和有悔砍来,其速度虽大不如以往,却依旧是眨眼间的事。
就在玲珑和有悔下意识遮住眼睛之际,星夜冲天而降,挥剑斩碎了自己劈出的剑光。
大战将息时,二层塔楼原本松动的印记再次发出轰隆隆的震动声,众人的嘴不自觉随着其间的变化而张大。
谁都没想到,在剧烈的震动声中,原本密不透风的天顶上竟然露出了手腕大小的洞隙来。所有人似乎都在压抑着不尖叫出声!对他们来说,自从进入华清天君府,最大的难关就是头顶的这堵墙。虽然仅是凿开了个洞,但五人都不禁浑身放松了下来。
星夜稳稳的落在五人面前,他瞧都没瞧那“战果”一眼。
五人见他表情不善,也知自己多少有些喜形于色,立马挺直腰板等他接下来的吩咐。
“所有人,现在将你们的幻魔交出来。”
一句话,心底里的高兴也荡然无存。
“上师……这,为什么啊?”有悔为难道,“若无幻魔,我们的攻击会大大折扣。”
“就是这个原因!”星夜召来京巴夫人,一看架势便要将幻魔尽数召回。
“以幻魔相助,五人加起来尚且只能化解我灵力的五重,可见若我幻魔为你们布局施法,结果会如何凄惨!”说着,京巴夫人自崇吾起陡然胀大了数倍,它毫无预料的将崇吾吞入口中,咀嚼两次后便吐出。此法接连用在了有悔和璧吴身上。
待其走到长生和玲珑身边时,仅是嗅了嗅便走开。
其他三人惊慌之余不免颇为诧异的看向他们,却被星夜恐怖冰冷的气场震的避开目光。
“自辰时起,修习《天族通史》,《妖域记》,《魔君传》,有弱风教授。巳时至申时由华清天君传授天族法典及天元幻境的修炼。酉时至戍时则由我教习天族兵法,战术和实战训练课程。子时开始,如塔楼进行通关试炼!”
星夜言罢,全场寂静无声。
长生甚至听到了几声低微的抽泣,也不知是谁发出的。
言而总之,如果收回幻魔让人悲伤,那宣布课程当真是让人心凉。
但无论心伤还是心凉,脑子总该要比嘴灵光。
可偏偏崇吾死性不改。
“上师!您之前说全部课程的安排都按之前在三府轮流教习的方式来,为何突然安排的如此之满。”
“你是想说,太过严苛?”星夜表情到没变,可周围的温度实实在在变了。
有悔拼命扯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但……
“可不是吗?别说吃饭睡觉了,这连喘息的时间说好了也只剩两个时辰。更何况没了幻魔,谁知道要在这塔楼里浪费多久时间,简直全天无休!”崇吾一口气将五人心中想说的吐了个干干净净。
“是吗?”星夜竟然破天荒的笑了。
长生头皮一阵发麻,他瞧身旁的有悔吓得都快口吐白沫了。
“很好!”星夜犹嫌不够恐怖,竟然拍了拍手。
不久,三声狗吠声过后。
长生五人被重新倒挂在二层塔楼之中。相比之间自己挂自己的,此刻的他们就像是人间腌好挂在屋檐上的腊肉。
有的是胸对着背,有些则是头对着屁股。
至于飞来横祸的主使者崇吾,则在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上,正享受着处于某一特殊时期的京巴夫人,特殊的问候……
星夜刚踏出塔楼的结界就发现华清正半卧在云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喝一杯?”华清递过夜光酒杯,其间荡漾着醇香的果酒,诱人的气味光是闻上些许便是透骨的醉。
星夜迈步朝华清身上踩,后者被吓得转瞬酒醒而起。星夜走下云梯,华清轻飘飘的落在他身后。
“长生的记忆都被续梦石改好了?”
“陛下亲自确认过。”
“星夜,别急着走,我有正经话问你。”
星夜步伐一滞,却未转身。
“何事?”
“还记得你第一天来华清府时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记得。长生必死。”
华清将酒一饮而尽,就被化作云雾消散,“说的话做不到,我以前认识的星夜去哪了?”
星夜沉默良久,“他救过我一命,这次还给他。等将来杀他的时候,就不会有太多亏欠。”
“是这样吗?难道不会更难过嘛?说不定还会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计的事啊!”
“不会,我不是那样的人。”
华清噗嗤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有些事就算不下不知,我却清楚。你的话和你的行为根本就自相矛盾!”他踱步到华清面前,“你最好清醒些!”
“他与我,本身并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是感怀身世,同病相怜?”
“是。”
“呵呵,我可不信。”
“信不信由你。”
星夜不再与他多费唇舌,华清却拦住他的路。
“无名,有些事,我都能看得出来,更遑论是天帝陛下。他认准的事情,做好的决定都不会改变。长生的命运从一开始便注定好了,你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切不要生出多余的感情来。”
“我的事,你无需操心。陛下之事我必全力以赴。”
“可是,无名啊,心是自己的,既不会受旁人摆布,就是有时候,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这个道理就算明白也没用,何况你现在根本不明白。”
星夜半启剑鞘,星夜剑的剑气将半醉的华清震退数步。
他收剑离开,只剩身后的醉仙人摇头晃脑道:“星夜,你这次可惹上大麻烦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