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中期,林大志、许怀远和李瑞阳还生活在西北地区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甜蜜蜜》的歌声也仿佛一夜之间浸透了每个角落,一群年轻人的心被挑动得热血沸腾,他们憧憬着未来,更向往外面的世界。许怀远和李瑞阳乘着这股春风来到滨海,成了大学生,林大志没考上大学,但为了追随许怀远也到了滨海,当起了泥瓦匠。
林大志对许怀远的崇拜用五体投地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许怀远在他心中就像茅庐中的孔明,有见地、有格局,说他下知五百年可能是吹牛,但上知五千年绝对不夸张。林大志羡慕许怀远的学识,但很清楚自己能力有限,永远也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听从许怀远的教诲,好恶许怀远的好恶。许怀远也的的确确帮了林大志,几次人生路口,林大志就是听从了许怀远的建议,从一个泥瓦匠变成了包工头,之后又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工程公司,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老板。因此,林大志更加敬重许怀远,把他当作太阳,自己就是追随太阳的月亮。
说起对许怀远的崇敬,林大志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脸上的表情也如享受阳光一样的温暖,然而阳光灿烂的美好回忆像突临暴雨般嘎然而止,他突然激愤地说:“我恨他,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杨雪疑惑地问:“你那么崇拜他,他也帮助过你,恨从何来?”
“因为,因为……”林大志嘴巴张了两次还是没说出口。
杨雪突然明白了,“因为他是林夕的亲生父亲?”
林大志吃惊地看着杨雪,片刻之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缓缓说道:“你们警察真厉害,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所以,你想报复他?”
林大志靠在椅背上,坦然地说:“他毁了我的生活,但我舍不得跟他的兄弟情,可我越是舍不得,就越放不下。说实在的,我已经够努力了,甚至想过,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可是许静宜那个丫头偏偏要杵我的肺管子。”
“许静宜?”
“对,就是林夕的姐姐……”
林夕一出生,林大志就对她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慢慢的,这成了林家的习惯,也没有谁对此不习惯,直到许静宜出现在林家。
林夕上高中了,和许静宜成了同班同学,她们俩的关系很奇特,也很亲近,林夕就像到处惹是生非的孙悟空,而许静宜就像会念紧箍咒的唐僧。表面上看,许静宜经常教训林夕,但实则是在保护她。当得知林夕在家里像个隐形人一样被忽视,许静宜决定跟林大志谈一谈。
许静宜不知道林大志为什么对林夕毫无感情,当然无法缓和他们的父女关系,而林大志一副少管闲事、绝不悔改的态度更让她义愤填膺,最后,她不得不撂下一句狠话,“如果你不能像父亲一样爱林夕,我可以让我爸爸认她做女儿。”
就是这样一句气话,如钢针刺破气球一样,砰地一声刺破了林大志用来掩藏不堪和耻辱的隐忍,放出了他压抑很久的愤怒,和永远也放不下执念。做错事的人似乎已经忘了做错过,他们都能心安理得的活着,而真正的受害者——他自己却时不时地被别人的错误折磨。尤其林夕这个错误,天天在他眼前,就是在嘲笑他的懦弱,践踏他的尊严。现在,许怀远的另一个女儿居然也明目张胆地替他爸爸为亲生骨肉鸣不平来了,他们凭什么,这没有天理。林大志坚定地想,必须讨一个说法,不能、也不应该就这么算了,他一定要为自己报仇!
今年5月初,林大志和李瑞阳一起喝酒,酒醉的李瑞阳突然神秘兮兮地跟林大志说,他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死了,死的很离奇,但警察认定为自杀。林大志听出了话外音,几经追问,果然发现了问题——许怀远跟他的死有关。林大志心想,既然他自己作死就怨不得别人了。于是他劝李瑞阳向警察说明情况,但李瑞阳这个不想惹事的人还是不想惹事。林大志很清楚,如果李瑞阳不肯作证,警察也不会重视,于是他决定自己调查,不惜代价也要亲手把许怀远送进地狱,让他尝到报应。
林大志多方打听,很快就有了眉目。据一位名望颇高的大师说,许怀远之前曾找过一位世外高人——红先生,像是要平什么事。他听后心头一喜,琢磨着十之八九跟办公室主任的死有关,但具体什么情况还得先找那位红先生打听打听。当天夜里一点钟,林大志就按照大师的指点,只身前往惠民桥附近的河边,也见到了夜钓的红先生。
红先生悠然地坐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闪着荧光的鱼漂,身着几乎不露半寸肌肤的防蚊虫装。这种装扮对夜钓者来说即使在五月初也不算突兀,但如果你想一睹真容却是不可能的,可见红先生的谨慎和智慧。不过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这个特征可是太特别了。
几句攀谈,林大志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意外。他没想到红先生对参与犯罪的事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洋洋自得。林大志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但也看到了复仇的希望,尽管觉得红先生很危险还是跟他做了交易。
红先生果然不是白给的,很快就想出了火上浇油的计策。只要许怀远身边再死两个人,招来的可就不止是警察了。
然而,听说红先生计划用催眠杀人,林大志又变得将信将疑了,甚至觉得这个人像在吹牛。林大志听说过催眠,也见过让人目瞪口呆的表演,可他始终觉得那不过就是骗子骗人的把戏,不可能是真的,像他这样对催眠一窍不通的人更不可能做到。可是,事实证明催眠真的能杀人,而且可以杀人于无形。
林大志先按照红先生给出的清单了解清楚保姆和司机的情况,然后就得到了两套东西,分别是跟保姆和司机要的话(就像剧本一样),和他们要抄写的遗书。林大志看着要说的台词,感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家长里短的事情,难道这些话就能让他们自尽?他更加怀疑了,但还是按照计划先跟保姆见了面,把要说的话都说了。保姆居然真的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抄完红先生事先写好的遗书,然后回家上吊自尽了。他竟然做到了,实在不可思议。可见红先生绝非等闲之辈,但就像他一开始觉得的那样,很危险。
保姆死后,林大志有些不知所措,是他自己要报复许怀远的,可真的动了手又有些后悔,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又照方抓药,许怀远的司机也自杀了。
半个月过去了,许怀远什么事也没有,这下林大志坐不住了,已经身背两桩命案,万一扳倒许怀远之前自己先折了,那就前功尽弃了。他只能再次求教红先生,毫无隐晦地说出了自己的终极目标:宁可玉石俱焚,也要毁了许怀远和他的两个女儿,但红先生说这种同归于尽的计划有损名声,出价再高也不能接这单生意。
林大志很无奈,只好绞尽脑汁自己想办法,可惜他根本没有那个本事,只好再去央求红先生帮忙。也许是他的诚心打动了红先生,红先生最终还是接下了这单生意,只是提了个条件——给卫青和杨雪寄两封匿名信。这对林大志来说根本算不上条件,所以他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事情都按预想的接踵而至,所以林大志被逮捕以后,没做任何抵触,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
林大志的故事让杨雪对他更加厌恶。难道非得等到人生快到尽头的时候,才能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吗?为了自己所谓的尊严隐忍二十多年,这不光迂腐,更加不负责任,真是害人害己。嫁给这种男人真是林妻的不幸,连亲生骨肉也不能亲近,对一个母亲来说简直就是噩梦。林夕也很可怜,这样的父母,有还不如像她一样没有。
杨雪转头看了一眼卫青,他还是一副灵魂出鞘的样子。杨雪也曾经历过这种情形,知道见死不能救的感受,那是一种挥不去、解不开的纠结,而且越寻思越无法释怀。她真后悔带卫青来见林大志。
杨雪问:“红先生为什么让你给我们两个寄信?”
“这我不知道,他也没说。”
“那为什么选择卓依?”
“也是红先生定的。”
杨雪不禁皱起了眉头,“你是说,红先生本来就认识卓依?”
“不知道。也许他做过调查,知道林夕跟卓依有过节。反正替那俩人写遗书之前,他问了我好多问题,看得出来,他是个特别细心的人。”
杨雪想到了曲马多,被李可儿无意中弥补的那个漏洞,便问:“在红先生的计划中,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让警方认定为他杀的?”
林大志点点头,“没错,我要报复许怀远,当然希望你们尽快抓住他的女儿,可你们一开始居然按自杀处理了,我还着急了好几天。所以想到红先生让我给你寄的那封信,更觉得他深不可测,居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杨雪也觉得这个红先生实在不简单,似乎洞悉了将要发生的一切,看来相当难对付。她接着问:“为什么要杀李瑞阳?”
林大志立刻反驳道:“我没想杀他。我咨询过了,在刹车油管上划一刀,刹车不会完全失灵。”他懊悔地说:“我只想吓唬吓唬他,他就不会再保持沉默了。可是看到烧焦的汽车,我的肠子都悔青了,幸好他没死,要不然,我可就不是多欠下一条人命这么简单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兄弟。”
“这也是红先生策划的?”
“不是。我确实去找过他,但他已经不在那了。”
“那段监控录像是怎么回事?”
林大志叹了口气,说:“李瑞阳这个人呐,说好听的,嘴严,可靠,说不好听的,就是没原则,什么事都闷葫芦一样藏着不说。其实他早就知道我老婆是许怀远的初恋,如果他早点告诉我,我根本不会和她结婚。林夕的事他也知道,可他为了不惹麻烦愣是一直瞒着我。如果他早点告诉我,也许林夕就不会出生,我可能也不会这么多年耿耿于怀。你说我能不怨他吗?”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跟红先生讲了我们三个人的事情,他说李瑞阳不是那种轻易就范的人,必须让他觉得没有退路了,他才会把知道的说出来。可是,直接去找他肯定没用,但他是个爱女如命的人,只要把他的女儿牵扯进来,而且让他觉得是许怀远为了要他闭嘴使出的招数,他就不得不说了。”
“也就是说,李可儿被骗了,那段视频是假的,李瑞阳跟办公室主任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没有,办公室主任跟保姆和司机一样,是被许怀远催眠后自杀的,根本不可能留下证据,视频是我找人做的。”
“那林夕和许静宜知道视频是假的吗?”
“她们也不知道。”
“这么说,你骗了她们三个。”
林大志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她们俩只是不知道视频是假的。”
“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给许怀远的保姆和司机、还有办公室主任家里汇钱?”
林大志笑了一下,反问道:“如果不是我主动暴露,那三个人的死是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不是,我们一直在查。”
“就是找不出破绽吧!”他很得意地说。
林大志的得意在杨雪眼中就是愚蠢至极,她禁不住问道:“你就不想想这么做真的值吗?”
得意的表情在林大志脸上凝固了,随后慢慢褪去,是啊,这么做真的值吗?
回来的路上,杨雪见卫青还是沉默不语,就安慰道:“这事不怪你,别太自责了!”
卫青呆呆地说:“送我回学校,我要去找那封信!”他不甘心,尽管于事无补,他也要弄清楚到底有没有机会救卓依,对她的死自己究竟该承担多少责任。
信很快就找到了,还在传达室,是卫青去卓依家之后才收到的,他确实没有见死不救。但看着这张纸,卫青瞬间相信了宿命,否则无法解释这次阴错阳差。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为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去争取遥不可及的前程。
杨雪看着他无奈的样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安慰他,只能默默地看着。
这时卫青的手机响了,杨雪几次提醒他才接通。是卫思铭,他的兴奋隔着电话都完完整整地传了过来,“卫青,父亲找到了,在一家疗养院,我这就过去,一起吧?”
卫青愣了一下,说:“等会儿打给你。”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算是好的,特别是现在,但又要做一次两难的选择,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原谅父亲,关键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他望着杨雪问道:“如果你父亲由于某种原因失散多年,你愿意去找他吗?”其实他不是在征询意见,而是想让她替自己做决定,他知道以杨雪对父爱的渴望,必然会给出肯定的答案,甚至害怕是非分明的她知道真相后阻止,还刻意模糊了失散的缘由。
杨雪诧异地看着他,真想摸摸他的脑门是不是发烧了,“那还用说,肯定去呀!”迟疑片刻,她又问:“找着你爸了?”
卫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很想去看父亲,但内心深处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又让他举步不前,他急需找一个可以推脱的理由,于是立刻转换了话题,“红先生为什么让林大志给咱俩寄信?”
“是啊,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说不定能从许怀远那找到答案。”
杨雪点着头刚要继续,突然想到卫青还有更重要的事,“这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去查的,还是看你爸要紧,快走吧!”
此刻,卫青真有点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杨雪,现在连不去的借口都没了,他只能惴惴不安地拨通卫思铭的电话,然后去跟他汇合了。
疗养院的花园里,当护士指着轮椅上的一位老人说是卫鸿铭,卫青愕然了。不到十年的光景,风流倜傥的儒雅就变成了老态龙钟的垂暮,炯炯的眼神也变得呆滞,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现出的是惨白,生命仿佛在一点点蒸发,留下的只是干瘪的躯壳。人们常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卫青觉得更像腐蚀剂,不光摧毁了肉体,也蚕食了精神,此刻他心里所有纠结都化为乌有,剩下的不知是怜悯还是内疚,反正后悔这么多年不联系,以至于再次相见竟像跨了一个世纪,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卫青跑上前去,单膝跪地抓住父亲的手喊了一声“爸”。
卫鸿铭的目光只是微微一斜,并没落在他脸上。
卫思铭也跟了过来,站在卫青身后叫了一声“爸”,像歌声一样洪亮动听。
卫鸿铭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皮。
父亲的反应让兄弟俩始料未及,他们不知道是病症还是其他原因让卫鸿铭变得冷漠而迟钝。可是,就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卫鸿铭突然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两个字,“畜生!”
卫青心头一惊,前额立刻渗出了细汗,手心也变得滑滑的。他歉疚地看着父亲,后悔当初不该因为自私而对他不闻不问,还有,还有不该因为一时之气害死了他的另一个孩子。父亲说的没错,他就是个畜生。卫青低下头,诚恳地说:“对不起,爸!”
卫鸿铭脸上露出了微笑,“儿子!我的儿子。”
“爸!”卫青激动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推轮椅的陪护笑着说:“今天终于见到儿子了,高兴吧!”
卫鸿铭扭脸仰头望着陪护,“儿子!我的儿子。”可当他再次转向卫青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焦急万分,“儿子,我儿子呢?我儿子去哪了?”
卫青和卫思铭都呆住了,须臾才将目光移到陪护身上寻求答案。
陪护用平静的语调说:“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病情发展得很快,现在已经不认人了。”
原来,卫鸿铭再婚后的生活并不美满,事业也开始走下坡路,从一个三流画家变回到默默无闻,两年前还得了这种病,被妻子扔到疗养院,他们之间除了按时付费便再无联系。
卫青站在一旁注视着父亲,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父子相伴的美好场景。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失去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心里除了愧疚还是愧疚。他转脸看着卫思铭,卫思铭只是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摇头苦笑。霎那间,卫青体会到了哥哥寻根的迫切心情,即使现实令人遗憾,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同时,想到林大志,他也不禁感叹:时间可以冲淡仇恨,也能让它变得更加浓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