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天晚上开始,卫青昏迷了一天两夜,医生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却始终找不出病因。其实只有卫青自己清楚,他不是昏迷而是昏睡,而醒不过来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下的危局,如何面对家人,尤其是陈默的父亲,还有杨雪和她的队友,甚至他自己。
就在那天晚上,卫青跟着杨雪他们一起出现场,刚进棚户区没多久,他就发现此情此景不知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弯弯曲曲的胡同、高高的墙壁、阴冷的黑暗把他记忆中的片段慢慢地连在了一起,越接近现场他的预感越强烈,似乎已经看到了一具男尸斜靠在墙角。当他真的见到那具尸体,尽管跟想象的不太一样,但那段与此有关的、丧失了多年的记忆突然间完完整整地、一股脑儿地冲进了他的脑海。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忘掉,是不安、内疚、羞愧……或者害怕承担不了后果,然而他依旧还是要承担,只是时至今日,这个恶果已经大到他无法承担了。
1989年岁末的一个晚上,具体是哪一天,当时只有七岁的卫青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那段时间妈妈出差不在家,他和爸爸跟往常一样在外面吃过晚饭准备回家。走到胡同口,卫青突然心血来潮,提出要玩一回追踪游戏,没等爸爸应允就朝胡同深处跑去。
卫青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特意选了一条最复杂的路线,跑了不一会儿他就已经满头大汗了,回头看看爸爸没跟过来,就放慢了脚步,解开棉衣的扣子,嘴里哼着歌得意洋洋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悉悉簌簌的响声,立刻停下脚步四处观瞧。月光把眼前的一切都点化成银灰色的金属,高墙、地面还有木门都变得冰冷、阴森,好像西游记里的阎罗殿。突然刮来一阵风,胡同拐角处的几张废纸被搅了起来,像着了魔一般张牙舞爪地往天上飞,紧跟着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开始后悔在冷得人们都不愿意出门的时候一个人独自游荡。不过小男子汉的尊严和好奇心还是驱使他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很快,他就发现一家门口的垃圾筐自己在那摇晃,他仗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一块碎砖头扔了过去。随着一声呻吟从垃圾筐后面伸出一个头,青面獠牙,眼睛泛着绿光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卫青浑身一紧,想跑却跟钉在原地一样挪不动步。
此时那个怪物低吼着往前移了两步,原来是一条得了斑秃的流浪狗,体形不大而且瘦骨嶙峋,估计正因为饥饿四处觅食,不想竟被一个多事儿的小孩惊扰,于是向来人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卫青见吓唬自己的居然只是一条毫无威胁的小狗,心里不免有些恼火,随即又抓起两块碎砖头连着扔了过去。小狗见势不妙也顾不上再找吃的,扭头钻进另一条胡同不见了踪影。卫青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朝家的方向跑去。
虽然只是个小插曲,但卫青已经没有心思再玩什么追踪游戏了,他跑的很快,连转弯的地方都没减速。前两弯过的很顺利,可到了第三个,刚转过去他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紧跟着整个人便平着飞了出去,摔了个狗吃屎。卫青趴在地上,眼眶里登时充满了泪水,他呻吟了两声才意识到爸爸不在身边,只好自己爬起来,摸着已经摔肿的膝盖还是静静地流下了两行泪。他抹掉眼泪转回身,想找出陷害自己东西,然后狠狠地踢上一脚。就见地上横着一条小腿,是从黑暗角落里伸出来的。他觉得一定是什么人故意藏在这搞恶作剧,便加粗嗓门喊道:“出来!”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他又往前凑了凑俯下身顺着那条腿往上看,发现阴影里有一个男人,身穿棉警服紧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他双眼紧闭,一只手捂着肚子,手指缝渗出了黑黑的粘液。卫青猜得出那就是血,急忙蹲下身抓住男人的胳膊不停摇晃,嘴里喊着:“警察叔叔,你怎么啦!”
这个警察就是杨雪的父亲杨卫国,他努力睁开双眼,看着面前这个男孩,费劲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说:“叔叔没事,就是受了点伤,你能帮我个忙吗?”
卫青毫不迟疑,“行!”
“赶快回家,告诉爸爸报警,有歹徒。”
卫青哦了一声,站起身就要走,杨卫国突然又拦住了他,“等等!”接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卫青立刻竖起耳朵倾听,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是这条胡同七扭八拐的,根本分辨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就听一个人说道:“他受伤了,肯定跑不远,应该就在附近。”
杨卫国抓住卫青的手,小声说:“快躲到我身后,千万别出声。”他往前蹭了蹭让卫青钻进去,然后用身体和墙角围成了一个隐蔽的空间。
卫青蜷缩在杨卫国身后,心里特别紧张,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十分清楚一定很危险。他下意识地在地上摸索,心想哪怕是块石子也能充当一件可以反击的武器,很快他真的摸到了一样东西,借助微弱的月光一看,是条银色的鸡心项链,里面有张照片,一男一女,男的正是这个警察。
这时,就听一个男人低声说:“怎么,跑不动了?死条子,今天老子就让你血债血偿!”然后他好像在跟另外一个人讲话,“小子,你不是想跟我混吗,先弄死他!”
杨卫国突然开口道:“他还是个孩子!你”
“快,别娘们儿唧唧,弄死他是替天行道!”
一个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说:“我,他是警察。”
“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快动手!过了这关你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杨卫国说:“孩子,别听他的!”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仇怨,跟他没关系,有种你自己来,吭一声,我都不是爷们儿!”
“哈!都这个时候了还充好汉呐,去死吧你!”接着就是“噗”的一声。
随着一声闷哼,卫青感觉杨卫国的后背重重地压在了自己身上。
“这不就解决了吗,废物!”
卫青等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小,估计坏人已经走远了。他赶紧用肩膀把杨卫国往前顶了顶,从里面爬出来想看看警察叔叔怎么样了,结果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傻愣愣地站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墙角,看年纪应该是叔叔口中的那个孩子,也就是霍亮亮。
霍亮亮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准备,他知道自己在追一个警察,预想着将要发生一场激烈搏斗,或者在不可控的情况会有伤亡。但是,一条生命在三言两语之间就画上了句号,干脆的让他觉得那么的不真实,根本反应不过来。所以他一直盯着这个警察,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想看到他再动一下,哪怕是勾勾手指头,证明刚才一刹那是自己的幻觉。
卫青扭脸瞥了一眼杨卫国。他的头已经歪向一边,眼睛闭得紧紧的,而且胸前多了一把刀。他突然意识到警察叔叔应该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死了,被人杀了。对于死亡,卫青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那意味着听不到、看不到,不能呼吸、不能说话,再也不能保护他了。他特别想哭,眼泪已经充满了眼眶,可是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卫青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霍亮亮,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刚才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是走掉的那个人想杀死警察叔叔,而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害怕不愿意动手。可此时在他看来,用身体保护自己的警察叔叔已经死了,不管有没有动手,这个男人都脱不了干系,和坏人在一起的一定也是坏人。卫青站了起来,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而霍亮亮身上薄薄的破棉袄,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长头发,看起来就像刚才被自己打跑的那条流浪狗,丑陋、肮脏、恶心,还有不堪一击。他咬了咬牙竟然冲了过去,一只手揪住霍亮亮的衣脚,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使劲捶打他的肚子,因为身高的差距太大,他也只能够着这个地方了。卫青使出全力打了几拳,但霍亮亮几乎纹丝没动,他觉得对方是在无视自己,变得更加愤怒,又开始用脚踢霍亮亮的小腿,嘴里喊着:“杀人犯!你杀了警察叔叔,你这个坏人,坏人!”
霍亮亮好像失去了知觉,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失去生命的杨卫国,直挺挺地站在那任由卫青踢打,一声不吭。
“卫青!”这时,卫鸿铭来了,他回到家没看见儿子就又出来寻找,转了几条胡同才找到这。
卫青见到爸爸,更有底气了,“爸爸,快点抓住他,他杀了警察叔叔!”
卫鸿铭的声音像根针一样扎进了霍亮亮的耳蜗,也扎痛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他回过神来朝卫鸿铭望过去,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一边摇头一边怯生生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霍亮亮的辩解让卫青怒火中烧,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喊道:“就是你,你杀了警察叔叔!”
卫鸿铭快步走到进前,先俯身用手探了探杨卫国的鼻息,心里咯噔一下,正如卫青所说这个警察已经死了,他直起身掰开卫青揪住衣脚的手,把儿子揽到了怀里,然后冲着霍亮亮吼道:“畜生!”
卫青靠在爸爸身上,突然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皮眨巴了几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这十几分钟的记忆虽然刻在了脑子里,但却像被封印了一样,只是偶尔闪出某个画面,再也连不起来了。
听完卫青的讲述,杨雪的心已经揪成了一团。和血腥的现场照片相比,父亲牺牲前的无助更让她心疼,她根本无法想象在绝望的时候如何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而父亲像神一样,他没有一丝惧怕,不但用身体保护了卫青,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尽力挽救霍亮亮。她仰头望向天花板,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卫青,心中的怨恨越来越强烈。按理说她不应该责怪儿时的卫青,而且很明显他是在为父亲鸣不平,可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不仅误导了整个案子的调查,使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还引发了这么多本不该发生的命案;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到了于事无补的时候他才说出真相。她不禁又想起了红先生说的话,卫青果然隐瞒了父亲被杀的重要细节,确实不是自己眼中的那个卫青,也许就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杨雪强压着怒火问:“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卫青叹了口气,“我失忆了。”
杨雪冷哼了一声,“失忆?”这个托辞太完美了,完美的令人无法相信,但又无法辩驳。
卫青望着杨雪,眼睛里满是歉疚,“对,准确的说是选择性失忆。两天前,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但自从看到你的项链,还有你父亲的照片,那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开始怀疑自己得了失忆症,所以我就去了美国找朋友诊治,可惜没什么效果,直到看见陈默的尸体。”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知道凶手可能另有其人,还一口咬定霍亮亮杀了人,一方面是怕没人为伯父的死负责,另外也觉得他不是好人。可这个谎言也让我不堪重负,毕竟冤枉别人是要承受巨大心理压力的,再加上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所以我下意识地选择了忘掉。”
杨雪看得出卫青没有撒谎,但从心里没法接受,“现在分析的头头是道还有什么用!”
“你说的没错,那些因此而逝去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卫青说完就无奈地低下了头,他想到了卓依、陈默,还有红先生教唆袁玉衡、魏德明杀掉的那些人,如果当时自己不意气用事,或者没有失忆,也许……可惜现实中既没有如果,也没有也许,更没有后悔药。
小米突然插嘴道:“队长,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教授,你想想,最关键的还是霍亮亮,如果他当时就实话实说,一切都不会发生。”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现实就是残酷的,纠结过去一点意义都没有。”
杨雪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迫使自己认同小米的说法,她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准备去审杀害陈默的凶手——祁宏,看他能不能还原卫青没有看到的那部分真相。
就在这个时候,快嘴刘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两个人脸对脸差点撞个满怀,还好杨雪反应快,撤步闪到了一边,“你让狗咬了?”
快嘴刘扭回头嚷嚷道:“老大,你快点去看看吧!”
杨雪眉毛一挑,“出什么事儿啦?”
“那个祁宏,他好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