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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我所写的一八九〇年,被称为伦敦警视厅区[10]的方圆六百英里内有大约五百五十万人。古往今来,富裕和贫穷总是相邻,在同一个地盘上很不自在地比邻而居。我目睹了这些年来的许多重大变化,现在突然想到,我应该以吉辛——或比他早五十年的狄更斯的风格,详细地描绘一下蔓延在我当年生活的那座城市的混乱无序。我可以替自己辩护,我是一位传记作家,而不是历史学家或新闻记者,我的经历不可避免地把我带到了一些更加高深莫测的生活层面——豪宅、旅馆、私人俱乐部、学校和政府办公室。确实,福尔摩斯的客户来自各个阶层,然而(也许某人有朝一日会凝神思索这其中的深刻含义),那些比较有趣的我选择叙述的案例,基本上总是由富人制造的。

不过,为了理解我们面前这个任务的艰巨性,有必要反思一下伦敦这个大染缸的底层,也就是吉辛称之为“下层世界”的地方。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孩子,一个跟千千万万其他孩子一样贫穷困苦、衣衫褴褛的孩子。而且,如果福尔摩斯的判断是对的,如果危险真的存在,我们就没有一点儿时间可以浪费。从哪儿开始呢?这座城市动荡不安,居民似乎每时每刻都处于流动中,从一座房子搬到另一座房子,从一条街道迁往另一条街道。人们对邻居的姓名几乎一无所知,这给我们的调查增加了难度。这主要应该归咎于贫民窟的清理和铁路的拓展,不过也有许多人来伦敦的时候就躁动不安,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定居很久。他们像吉卜赛人一样流动,哪儿能找到工作就去哪儿。夏天摘水果、砌砖头;隆冬来临,生机萧条下来,他们便慌忙地去寻找煤火和糊口的东西。他们会在某个地方待一段时间,钱一花光,就又拔脚开溜。

结果就出现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祸端,这种不负责任的生活使得成千上万的孩子流落街头。乞讨、扒窃、偷盗,实在混不下去,他们就只能孤苦伶仃地默默死去。他们的父母即使还活着,对他们也是漠不关心。这些孩子如果凑够了晚上住店的钱,就挤在最便宜的旅馆里,那环境甚至连牲口都养不活。孩子们睡在房顶上,睡在地下市场的围栏里,睡在下水道里,甚至我还听说睡在哈尼克尼沼泽的垃圾堆中刨出的坑洞里。我很快就会讲到,有一些慈善机构致力于帮助他们,给他们提供衣食和教育。可是僧多粥少,这些孩子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即使到世纪结束的时候,伦敦仍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感到羞愧。

好了,华生,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福尔摩斯如果还活着,肯定无法忍受这样的感慨……

自从我们离开奥德摩尔夫人的私人旅馆,福尔摩斯的情绪就一直焦虑不安。白天,他像一只困熊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一刻不停地抽烟,午饭和晚饭几乎一口没吃。我发现他有一两次看了看放在壁炉架上的那只漂亮的袖珍皮盒,不禁深感担忧。我知道盒子里放着一管皮下注射器。百分之七的可卡因溶剂无疑是福尔摩斯最令人震惊的恶习,但是我从未听说过他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会沉溺于此。我认为他根本没有睡觉。昨天深夜,我合眼之前,听见他在拉他的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11],但乐声刺耳,很不和谐,可以听出他的心不在焉。我太理解我朋友内心的紧张和焦躁了。他提到过可能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罗斯的失踪似乎已然证明了他说得对,如果真是那样,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以为我们会再去温布尔顿。根据福尔摩斯在旅馆里说的话,他已明确表示那个低顶圆帽男人的案子业已结束,只等他开始叙述案情——那样的叙述总会让我纳闷儿自己怎么会愚钝至此,竟没有从一开始就看出端倪。然而,吃早饭的时候,我们收到了凯瑟琳·卡斯泰尔的一封信。她告诉我们,她和丈夫要出去一趟,在萨福克郡的朋友家住几天。埃德蒙·卡斯泰尔秉性脆弱,需要时间恢复内心的平静;而福尔摩斯如果没有听众,是绝不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的。因此,我只好等待。

实际上,又过了两天,维金斯才回到贝克街221B号,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收到了福尔摩斯的电报(我不知道是怎么收到的,我从未听说过维金斯住在哪里、环境怎样)。此后,他一直在寻找罗斯,但一无所获。

“他是夏天结束时到伦敦来的。”维金斯说。

“从哪儿来到伦敦的?”福尔摩斯问。

“我不知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跟人合住在国王十字区一户人家的厨房里——那家九个人住两间屋。我去找过他们,但他们说,自从旅馆那一夜之后,就没见过他。谁也没见过他。我感觉他好像躲起来了。”

“维金斯,我希望你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福尔摩斯严厉地说,“你们俩跟着那个美国人从当铺走到旅馆,留下罗斯望风,你过来找我。罗斯肯定独自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

“罗斯是自愿的。我没有逼他。”

“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最后,我们一起去了那里,卡斯泰尔先生、华生先生、你和我。罗斯还在那儿。我把钱给了你们俩,让你们走了。你们俩一起离开的。”

“我们在一起没待多久,”维金斯回答,“他走了,我回家了。”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你们俩交谈了吗?”

“罗斯的情绪很奇怪,那是肯定的。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在旅馆里?他有没有跟你说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人。没别的了。他好像为此惊恐不已。罗斯只有十三岁,但他一向头脑清楚。您知道吗?真的,他从心底里害怕极了。”

“他看见了凶手!”我激动地说。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我可以把他说的话告诉您。‘我认识他,我可以从他身上捞一笔。远远不止该死的福尔摩斯先生给我的这个几尼。’请原谅我,先生。这就是他的原话。我估摸着,他是打定主意要去敲诈某个人了。”

“还有别的吗?”

“他当时急急忙忙就离开了。他跑进了黑夜里,没有去国王十字区。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只知道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福尔摩斯听着,脸色变得前所未有地凝重。他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子。维金斯跟他相比显得那样瘦小。这男孩营养不良,病弱苍白,黏糊糊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两眼浑浊,皮肤被伦敦的污垢弄得肮脏不堪。他混在人群里很难辨认。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人们才这样容易忽视这些孩子遭受的苦难。他们的数量太多了,看上去都一个模样。“听我说,维金斯,”福尔摩斯说,“我认为罗斯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我找过他!哪儿都找遍了!”

“这我相信。但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他的过去告诉我。在你认识他之前,他是从哪儿来的?他的父母是谁?”

“他从来就没有父母。他们很早以前就死了。他从没说过他是从哪儿来的,我也没有问过。您认为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呢?那很重要吗?”

“想想吧,孩子。如果他发现自己有了麻烦,会不会找人帮助,会不会到什么地方去寻求避难?”

维金斯摇摇头,但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您能再给我一个几尼吗?”他问。

福尔摩斯眯起了眼睛,我能看出他在拼命地克制自己。“难道你同胞的生命就值这么点儿钱吗?”他问道。

“我不懂什么是‘同胞’。他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凭什么要关心他是死是活?如果罗斯从此不见了踪影,有二十个男孩会顶替他的位置。”福尔摩斯仍然盯着他,维金斯突然妥协了。“好吧。他有一阵子得到了照顾。有个慈善机构把他收容了进去。乔利·格兰杰,就在汉姆沃斯那儿。是个男生学校。罗斯有一次告诉我,他在那里待过,可是不喜欢,所以就逃走了。然后他就住在国王十字区了。可是,我想,如果他受到了惊吓,如果有人追他,他可能还会回去。熟悉的环境总是好对付些……”

福尔摩斯直起身子。“谢谢你,维金斯。”他说,“我希望你继续寻找他,我希望你逢人就打听。”他拿出一枚钱币,递了过去。“如果找到他,必须立刻把他带到这里来。哈德森夫人会给你们东西吃,照顾你们,直到我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福尔摩斯先生。”

“很好。华生,你会陪我去吧?我们可以从贝克街搭车。”

一小时后,一辆马车把我们送到了三栋漂亮的房子前。三栋房子并排伫立在一条狭窄的小巷边,从罗克森斯村陡直地往汉姆沃斯山坡上的至少半英里处。三栋房子里最大的是中间那栋,酷似一百年前英国绅士的乡村别墅,红瓦屋顶,底层有一圈完整的游廊。房子的前面藤蔓密布,夏季肯定繁茂,现在已经枯萎凋零;房子周围都是农田,一片草坪倾斜着通向下面的一座果园,里面种满了古老的苹果树。很难相信我们离伦敦这么近,因为这里空气清新,四周都是田园风光。如果天气温和一些,肯定非常迷人,然而现在气温降得很低,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旁边的两栋房子是谷仓或酿酒厂,但是可能已经被学校征用。小巷另一边还有第四栋房子,围着一道华丽的金属栅栏,大门敞开。它给人的印象好像是空的,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一块木头标牌上写着:乔利·格兰杰男生学校。我眺望田野,注意到有一小群男孩子正用铲子和锄头待弄一片菜地。

我们在前门摁了铃,一个男人开门让我们进去。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沉默不语地听福尔摩斯解释我们是谁,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好的,先生们。请你们在这里等一等……”他把我们领进去,让我们站在一个简朴、镶着木板的大厅里。墙上只挂着几幅肖像,已经褪色模糊,几乎难以辨认;此外还有一个银质十字架。一道长长的走廊通向远处,走廊两侧有几扇房门。我可以想象门里是教室,但没有声音传出来。我突然想到,这地方不像学校,倒更像一座修道院。

然后那个仆人——如果这是他的身份的话——回来了,带来一个矮胖、圆脸的男人。他要走三步才跟得上同伴的一步,累得大声地喘着粗气。新来的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圆滚滚的。他的样子使我想起如今在摄政公园随处可见的那些雪人。他的脑袋是一个圆球;身体是另一个圆球;五官非常简单,可以说是一个胡萝卜加几个煤球。他大约四十岁,秃顶,只在耳朵周围有寥寥几许黑发。他的衣着很像一位牧师,甚至戴着牧师领,在脖子周围又形成一个圆圈。他朝我们走来时,满面笑容,热情地伸开双臂。

“福尔摩斯先生!您让我们感到太荣幸了。我当然读过您的那些事迹,先生。全国最伟大的咨询侦探竟然来到了乔利·格兰杰!真是让我们蓬荜生辉啊。您一定是华生医生,我们在课堂上读过您写的故事。男孩子们都非常喜欢。他们一定不敢相信你们竟然出现在了这里。你们有没有时间跟他们说几句话?唉,我这是强人所难了。先生们,你们必须原谅我,我实在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我是查尔斯·菲茨西蒙斯牧师。沃斯珀对我说,你们这次来有要紧的事情。沃斯珀先生帮我管理学校,同时教数学和阅读。请随我到我的书房去。你们一定要见见我的妻子。或许,我可以请你们喝一杯茶?”

我们跟着矮个子男人走过另一条走廊,然后进入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太大、太冷,虽然煞费苦心地摆了书架、一张沙发,壁炉周围还放了几把椅子,但还是让人感到不舒服。一张大书桌上高高地堆满文件,坐在桌旁能透过两扇大型落地窗看到外面的草坪和远处的果园。走廊上很冷,这里更冷,炉子里倒是生着火。红红的火光和煤火的气味使人产生温暖的幻觉,但仅此而已。雨点啪啪地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流淌下来,使田野失去了颜色。虽然才下午三点多钟,但天已经差不多黑了。

“亲爱的,”我们的东道主大声喊道,“这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他们有事来请我们帮忙。先生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我的妻子乔安娜。”

我刚才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她坐在房间最阴暗的墙角的一把扶手椅里,正在读一本摊放在膝头的几百页的厚书。如果这就是菲茨西蒙斯夫人,那么这真是一对非常古怪的夫妇。她个头儿高得惊人,而且我认为她的年龄比丈夫大几岁。她一袭黑衣——式样古老的缎子连衣裙,领口高高地围住脖子,袖子紧紧地箍住手臂,肩膀上挂着珠缀的饰带。她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结,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如果我是个小男孩,可能会觉得她像个巫婆。是的,望着这两个人,我产生了一种或许很不应该的想法,我认为我能够理解罗斯为什么要逃跑了。我若是处于他的位置,很可能也会那么做的。

“你们喝点儿茶吗?”女人问道。她的声音跟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纤细,语音语调却很考究。

“不给您添麻烦了。”福尔摩斯回答,“您也知道,我们来这里是有一件紧急的事情。我们在找一个男孩、一个街头流浪儿,只知道他的名字叫罗斯。”

“罗斯?罗斯?”牧师在脑海里搜寻,“啊,想起来了!可怜的小罗斯!我们有好一阵没见到他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因为生活非常困难而来到我们学校,这里的许多孩子都是这样。罗斯在这里并没有待多久。”

“他是个讨厌的很难管教的孩子,”他妻子插嘴道,“从不遵守纪律。他妨碍了其他孩子,而且屡教不改。”

“亲爱的,你言重了,言重了。不过这是事实,福尔摩斯先生,罗斯对我们试图给予他的帮助从不感激,不肯适应我们这里的规矩。他在这里只待了几个月就逃走了。那是去年夏天……七月或八月。我要查查记录才能确定。我可以问一句吗,你们为什么要找他?希望他没有做什么坏事。”

“没有,没有。几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在伦敦目睹了一些事情。我只是希望了解他看到了什么。”

“听起来非常蹊跷,是不是,亲爱的?我不会再要求您说得更详细。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就不占用你们的时间了。”福尔摩斯转向门口,不过又似乎立刻改变了主意,他说,“不过,在我们离开之前,您或许愿意跟我们说说您在这里的工作。乔利·格兰杰是您的产业吗?”

“不是,不是,先生。我和我的妻子受雇于伦敦儿童教养协会。”他指着靠在柱子上的一幅贵族绅士的肖像说,“这就是协会的创办人,克里斯平·奥格威尔勋爵,已经过世。他五十年前买下了这片农庄,多亏他留下的遗产,我们才得以维持这个学校。这里共有三十五个孩子,都来自伦敦街头。如果不来这里,他们的未来就是摘棉花、干苦力,浪费生命。我们给他们提供食宿,更重要的是,提供一种良好的基督教教育。除了阅读、写作和基础数学,男孩们还要学习鞋匠、木匠和裁缝的手艺。您大概已经注意到了那片田地。我们有一百公顷土地,平常的食物基本上都是地里生长的。此外,男孩们还学习喂猪和饲养家禽。从这里出去以后,他们许多人都会去加拿大、澳大利亚或美国,开始新的生活。我们跟许多农场主都有联系,他们会很乐意收留这些孩子,给他们一个新的起点。”

“你们有多少教师?”

“加上我妻子,只有四位。我们分工明确。您在门口遇见了沃斯珀先生。他是门房,兼教数学和阅读,我刚才好像已经说了。现在是下午课时间,沃斯珀和另一位教师正在班里上课。”

“罗斯是怎么来这里的?”

“他毫无疑问是从某个临时收容所或临时过夜处被找来的。协会有一些志愿者,他们在城里寻找,把男孩子带到我们这里。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去查一查,但是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恐怕也帮不了多少忙。”

“我们不能逼那些男孩留下来。”菲茨西蒙斯夫人说,“他们大部分人都愿意留在这里,长大以后自己有出息,也给学校增光。但是偶尔也会有讨厌的男孩,惹是生非,没有一丁点儿感激之情。”

“我们必须对每个孩子都有信心,乔安娜。”

“你就是心肠太软,查尔斯。他们是在利用你呢。”

“罗斯那个样子也不能怪他。他父亲是个屠夫,因为接触一只病羊,染上了病,慢慢地死去了。他母亲开始酗酒,后来也死了。有一段时间,罗斯由一位姐姐照料,但我们不知道那个姐姐后来怎样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您问罗斯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是因为在商店里偷东西被捕,地方法官动了恻隐之心,就把他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那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菲茨西蒙斯夫人摇着头说,“我真不敢想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那么,您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他?”

“真对不起,浪费你们的时间了,福尔摩斯先生。对于那些选择离开这里的男孩,我们没有办法找到他们;而且说实在的,那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抛弃了我,我也就离开了你。’您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目睹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到他?”

“我们认为他有危险。”

“所有这些无家可归的男孩都有危险。”菲茨西蒙斯猛地一拍巴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你们跟他以前的几位同班同学谈谈,是不是会有帮助呢?他很可能会把瞒着我们的什么事情告诉其中的某个同学。如果你们愿意跟我来,我就有机会带你们看看这所学校,更加详细地解释一下我们的工作。”

“您真是太热情了,菲茨西蒙斯先生。”

“不胜荣幸之至。”

我们离开书房。菲茨西蒙斯夫人没有跟我们一起走,而是仍坐在墙角的扶手椅里,埋头看那本大部头的厚书。

“请一定要原谅我的妻子。”菲茨西蒙斯牧师低声说,“你们可能认为她有些严厉,但我向你们保证,她把心思都扑在那些男孩身上了。她教他们神学,帮他们洗衣服,在他们生病的时候照料他们。”

“你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吗?”我问。

“也许我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华生先生。我们有三十五个自己的孩子,因为我们完全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

他领我们穿过我刚才注意到的那条走廊,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一股强烈的皮革气味。这里有八九个男孩,都干干净净,梳洗整洁,穿着围裙,对着面前摆放的鞋子,全神贯注地默默干活儿。我们在门口遇见的那个男人——沃斯珀先生在一旁看管他们。我们进去时,男孩们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沉默着。菲茨西蒙斯快活地挥挥手让他们坐下。“坐下吧,孩子们!坐下吧!这位是伦敦来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上这儿来看望我们。要让他看看我们有多么勤劳能干。”男孩们继续干活儿,“一切都好吧,沃斯珀先生?”

“一切正常。先生。”

“很好!很好!”菲茨西蒙斯赞许地露出了微笑,“他们还要再干两个小时,然后休息一小时,吃茶点。八点钟结束一天的工作,祈祷,上床睡觉。”

他又走开了,两条短腿使劲摆着,带动身体向前。这次他领我们上楼,给我们看了一间宿舍。宿舍有点儿简朴,但是绝对干净,通风良好。床铺像军营里一样排列有序,互相间隔几英尺。我们还看了厨房、餐厅和一个工作室,最后来到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墙角放着一个小炉子,一面墙上挂着一块黑板,另一面墙上是刺绣的圣诗第一行经文。搁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本书、一个算盘和一些零散的东西——松果、岩石和动物骨头——肯定是野外实习课上采集来的。一个年轻的男人坐着,在写字帖。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好像是班长,站在那里给全班同学读一本破旧的《圣经》。十五个学生坐成三排,听得很专心。我们走进去时,男孩停住了。学生们又一次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脸色苍白、神色严肃地看着我们。

“请坐下!”牧师大声说,“威克斯先生,请原谅我们打扰了你。我刚才听见的是《约伯记》吗,哈利?‘我赤身出母腹,也必赤身归回……[12]’”

“是的,先生。”

“很好。内容选得不错。”他示意仍然独自坐在那里的教师。这个教师大约二十八九岁,有一张奇怪、扭曲的脸,褐色的头发蓬乱纠结,张牙舞爪地歪在脑袋一侧。“这位是罗伯特·威克斯,毕业于贝利奥尔学院[13]。威克斯先生在伦敦事业有成,但是他选择到这里来一年,帮助那些不像他那么幸运的孩子。威克斯先生,你还记得那个叫罗斯的男孩吗?”

“罗斯?他就是那个逃走的孩子。”

“这位绅士就是大名鼎鼎的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几个男孩认出他来,变得异常兴奋,“他担心罗斯惹了麻烦。”

“这不奇怪,”威克斯先生嘟囔道,“他以前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哈利,你跟他是朋友吗?”

“不是,先生。”班长回答。

“好吧,这间教室里肯定有人跟他是朋友,或许至少跟他说过话,现在可以帮助我们找到他,对吗?孩子们,你们应该记得,罗斯离开这里以后,我们有过很多议论。我问过你们他可能会去哪里,你们什么也没能告诉我。现在我请求你们最后再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我只是希望帮助你们的朋友。”福尔摩斯补了一句。

短暂的沉默之后,后排一个男孩举起了手。他浅黄色的头发,非常瘦弱,年纪大约是十一岁。“您就是故事里的那个人吗?”他问。

“没错。这位就是写故事的人。”我很少听见福尔摩斯以这种方式介绍我。不得不说,我听了心里十分受用。“你读过那些故事?”

“没有,先生。那里面的生词太多了。可是威克斯先生有时候会念给我们听。”

“现在必须让你们继续学习功课了。”菲茨西蒙斯说着,开始领着我们朝门口走。

可是,后排那个男孩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斯有个姐姐,先生。”他说。

福尔摩斯转过身,问:“她在伦敦吗?”

“我想是的。没错。罗斯有一次谈到过她。她名叫萨利。罗斯说她在一家酒馆打工,叫‘钉袋酒馆’。”

菲茨西蒙斯牧师第一次显出恼怒的样子,圆圆的面颊上绽开两团红晕。“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丹尼尔,”他说,“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我那会儿忘记了,先生。”

“如果你当时记得,我们就能找到他、保护他,避免他陷入现在的麻烦。”

“对不起,先生。”

“好了,别再说了。走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三个人走回学校的正门。刚才福尔摩斯付钱让马车夫在门口等我们,我很高兴他还在那儿,虽然雨依然下得很大。

“您应该为这所学校感到骄傲,”福尔摩斯说,“这些男孩子看上去那么安静和训练有素,实在令人敬佩。”

“非常感谢您的赞赏。”菲茨西蒙斯回答,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松弛、随和的神态,“我的办法很简单,福尔摩斯先生。胡萝卜加大棒——一点儿也不夸张。男孩子行为不端,我就鞭打他们。如果他们努力用功,遵守纪律,就能得到好吃好喝。我和我妻子在这里六年了,死过两个男孩,一个是先天性心脏病,一个是肺结核。罗斯是唯一一个逃走的。如果您找到他,我相信您肯定能找到,希望您劝说他回来。这里的生活并不像这种恶劣气候呈现的那样艰苦。阳光灿烂的时候,男孩子们可以在野外撒欢儿。乔利·格兰杰也算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呢。”

“我相信是这样。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菲茨西蒙斯先生。对面的那栋房子,也是学校的一部分吗?”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刚来的时候,那是一个车厢制造厂,我们把它按自己的需要改造了,现在用于公开演出。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学校里的每个男孩都是乐队的成员?”

“你们最近有过一场演出。”

“就在两天前的晚上。您无疑注意到了许多车辙。如果您能来观看我们的下次演出,福尔摩斯先生,我将不胜荣幸——还有您,华生医生。说真的,你们会不会考虑成为学校的赞助人呢?我们在尽自己的全力,同时也需要得到尽可能多的帮助。”

“我们肯定会考虑的。”我们握手告辞。

“必须马上就去钉袋酒馆,华生。”刚钻进马车,福尔摩斯就说,“一秒钟也不能耽搁。”

“你真的认为……”

“那个叫丹尼尔的男孩把他不肯告诉教师的事情告诉了我们,只因为他知道我们是谁,认为我们能救他的朋友。华生,只有这一次,我是凭直觉而不是智慧行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感到如此惊惶不安?车夫,扬起鞭子来,送我们去车站!上帝保佑,但愿我们还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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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如斯

    那年亡国的风雪吹熄了十里繁华,她从天阑塔上纵身跃下,含恨而终。再次睁眼,她誓要守护家国,在这波诡云谲的乱世之中立于不败。昔日仇敌,此生何以为她倾覆江山?山河故人,今朝为何终须慷慨作别?原以为这一世注定是场纵横生死的赌局,待烽火横江东流去,问余生悲喜,谁舍谁收?如斯天下,皆不及你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