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叶子的人坐等生意日子是难以打发的,因此他们都兼着一些港内的运输业务。在码头之间,船与船之间,狭长的样子像一枚针,后面拖着水痕如白线,在港内穿梭往来,形同飞针走线。
“解叶子”三个字频繁出现在港区码头,偶尔深入内陆,最远的一次,我在一个远离涛声的小山村里看到。但最常见同时明显的是那个出其不意的地方:高悬的引桥一侧。手写体,却无任何书法底子,跟偏僻乡村杂货店墙上的“小店”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属于典型的涂鸦,却底气十足,近乎撒野,也算海岸一绝。
在悬空的引桥上写字大不容易,不知道是不是夜半特意乘了船,还是学蜘蛛侠爬过去吊在那儿写出来的,特别的马虎,每个字符之间疏远,看上去海阔洋长。“解叶子”三个字后面必跟一串阿拉伯数字,一样的天朗地宽,其效果介于广告与暗语之间,仿佛在说:什么意思,你懂的。
我是懂的,11位的数字,无疑是手机号码。但孩子不懂,以为是姓解名叫叶子的人,他想干什么呢,写的真不是地方。
行内人照此便宜行事。发现自己船只的螺旋桨被破渔网之类的水下杂物缠住,就可以按照这个电话找到专业的人来清除。海边人将这种潜水清理螺旋桨的活称为“解叶子”,解叶子也就成了这类人的集体名号。
解叶子的人得有条船,以前是很小的木船,可能只在港里行走,收入微薄,船体的油漆斑驳,舱面寒伧,瑟缩的模样像一条流浪狗。但船无论正面、侧面也歪歪地写着“解叶子”与手机号码。小船大字,人们很容易见字不见船,这回真的是尾巴摇晃狗而非狗摇晃尾巴。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解叶子者经常携刀下水,像《水浒传》里的阮家兄弟,却不是砍翻人而是砍断纠缠。
纠缠是一种惨烈的事情,就算发生在船身上也是如此。一旦螺旋桨被杂物纠缠至死,船在海上失去动力,极其凶险。
解叶子的人现在大都升级了,不再单凭一口勇气。他们的船只虽小巧依旧,却都漆得蓝格莹莹的,足够的动力、氧气,潜水服、专用切割工具,一应俱全。现在船只多,水域里的杂物也多,渔网、缆绳常见,一般的纠缠三下五除二,很容易解除,如果钢缆绞入就要费手脚。水中难使力,冬天水寒,太久了容易冻得麻木。
然而一船一人还是固定格局,下水时,单刀赴会,由来船上的人帮他料理水面上的一切。他很自信,也信任他人。
解叶子的人坐等生意日子是难以打发的,因此他们都兼着一些港内的运输业务。在码头之间,船与船之间,狭长的样子像一枚针,后面拖着水痕如白线,在港内穿梭往来,形同飞针走线。
在渔港,解叶子不是一个大生意,只是普通的小营生,一天接不到几单。小运输也不是时时都会有,因此总有一些解叶子的船停在沿港码头区,船上的人在等着生意上门。
他们有在聊天,有在整理,有时也聚在一起打牌消磨时光,免得时光消磨完他们的耐心。
钦佩解叶子的人,一叶小舟,傍在大船边上,不是趋炎附势,而是来解难的,蚂蚁对大象的一种服务。螺旋桨这种要紧的部位,生在水里,日常看不见,是船上人鞭长莫及的地方。
其实我更钦佩的是发生在他们身上那种不羁的生活方式与神情,浪迹海港,灵活,爱大海,愿意冒险,快活。
四周就是他们的广告,做到所有意想不到的平面,包括住家的墙壁。如果有可能,他们也会将黑色广告语做到海鸥雪白的翅膀上,随风招摇。
他们的劳作方式显然并不安定,可是他们看上去神色安宁,甚至满不在乎。跟那些异想天开的文字一样,他们是石浦港的组成部分。跟码头的稳重不同,跟大轮量大福也大不同,他们这些拾零者,是港内非常活跃的元素,填补这个繁忙渔港可能出现的漏洞,使之运转如常。他们的日子里有着种种不确定,但他们能积攒当中的确切部分,还有足够的耐力等待——一旦机会来临,随时就能迎上前去,担当起来。对他们灵便的身段和灵活的头脑而言,再繁忙的海港也有空疏的地方,容他们一展身手。
他们随着海水而生,如同礁石上的小贝壳,在潮涨潮落之间呼吸和生长,随着港的盛衰而起伏,标准的大海之子——极可能是老幺。
海水所及之处,必有小贝壳的影子。海风吹得到的地方,就有解叶子的出现。难得这简洁的三个字,既指人,也指船,还指这份活。如此大而化之小而精,可以想见其中的勇敢:生活有多少难处,人就有多少应对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