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的海风长驱直入,穿堂而过,人与风感到同样的酣畅。偶尔有遗落的小鱼虾,被灼热的太阳烤出油来。它仿佛是那点子燎原火种,点燃起另一种感觉,你闻到了鱼腥味,虽然交易暂停,人与鱼都潮水一样退去,露出这个水产城原始的空旷与寂静,霸道的气息还是留了下来,即使大风吹了很多天也无济于事。
最大的鱼市在石浦镇西南海岸,兴港路与海宁路相交处,已经离开喧闹区了,正称是中国水产城。从高塘或鹤浦乘船到石浦不免要经过,从海上望过去,一带蓝顶建筑,红檐,呈明显的长波浪沿海岸线蜿蜒,与市场像是毫不相干。遥想中,充满热带气息,有的只是休闲风,适合怡情与浪漫。
休渔期间,天大热,去水产城纯属闲人寻闲。
水产城相应现出一派闲适景象。钢构的屋顶高企,里面布满了复杂有序的钢架,感觉类似鸟巢,属于海鸟的吧。
也仅是一个屋顶,无门无窗无墙,浩荡的海风长驱直入,穿堂而过,人与风感到同样的酣畅。偶尔有遗落的小鱼虾,被灼热的太阳烤出油来。它仿佛是那点子燎原火种,点燃起另一种感觉,你闻到了鱼腥味,虽然交易暂停,人与鱼都潮水一样退去,露出这个水产城原始的空旷与寂静,霸道的气息还是留了下来,即使大风吹了很多天也无济于事。想来是浸淫多年,这个城里的每一寸从表到里都吃足了海味。
午后,再无其他闲人,平坦的场内一览无遗。独占广大的空间,尽可能从中间向四方走了走,像徒步巡视遥远的疆界。经验告诉我,只有安静下来的鱼市才准许个人拥有并自由发挥。穿行在被风鼓荡得汹涌的空气中,追忆过去的那个冬季,想象将会到来的下一冬,潮来潮去的人群与鱼群,车流与船队,气息之外还有声响与色彩都顺利复原,历历在目。
风如爱,随着时间变脸,比之春、秋、夏风,海边的冬风要猛烈得多,挟带着无穷无尽的寒冷与潮湿往场里灌,整个建筑变成了一个巨大风洞。小冰箱们(就是装鱼和冰的塑料筐)整齐排列在地面上,从这头到那头。长亮的带鱼是一排,按大小分成特带、大带、中带、小带,心眼特别活络的人居然在特带前面私加顶带一级,纯属虚构。统货则是大小统吃。银鲳另一排,小小嘴,雪净的鱼肤,张开翅翼一样优美的鳍。格外壮硕的马鲛鱼,银里带青。小黄鱼依稀如抹金,墨鱼玉白微红里不可避免地透露出黑意,鹰爪虾、红头虾总归是精致的,安康鱼与马面鲀长相三分像鱼,七分倒像鬼。海鳗大小差异明显,小的修长,有大如蟒蛇的,反显得很短。南面通往专属码头区,所有泊位都挤满了等待出鱼的船只,通道上,鱼货源源不断地被运进交易区,北面,运送海产品的集装箱经过地磅不断地出运,可是市场里还是挤满了人和鱼。
我喜欢寒冷季节里的水产城,在成为记忆的最兴旺时节,更加野性难遏。冬风猎猎,常把轻量级的人从面朝东一忽儿刮成面朝西,市场如沸,没有留下一丝安静的缝隙。自从有了休渔期,这里慢慢建立起新的节律——一张一弛。其中热烈的夏季,风是可喜的,像宽幅的大丝绸;海水是可喜的,清凉无边;沙子是可喜的,粒粒明净。很多时候,它们为休闲的人所享用。而寒冷的冬季更多地属于渔人,他们眼里,渔获是可喜的,水产城是可喜的,港里成百上千的船,公路上成百上千的车,场内成百上千的人,穿梭、喧哗,声浪盖过了风的啸叫。寒冷使鱼腥味变得刚烈清新,鱼体更显出白亮,每当我龟缩在某处,平视之下眼前就会一片银光闪耀。相比之下,人们的脸和手通红,甚而是紫,可是没有缩头缩手的人,风和寒冷被众人抛弃在一边。
只有我捡到了寒冷并怀抱着它,像一条漏网之鱼在人流与鱼群之间无目的地游动。显然,没有人顾得上闲人,我瞄着一个大婶,她刚买到一筐鲳鱼,我追着问价,她头也不回:你自己去买吧,那边有!
以为我看上了她的鱼。
我还看见地面上水淋淋的,渔民们一律穿着防水鞋,很多是连腰的防水衣裤,从下望上去挺光滑,上面沾了鱼鳞,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像条人鱼。落在我这种岸上人眼里,以为海水刚从这里退走,留下了成堆的人鱼和他们的鱼。
这是我逛过最大的鱼市。在此之前,逛过的多是小的。
最小的鱼市担在鲜篮嫂的肩上,随着她们走村串巷。时间多半选在烧晚饭前,她们走进别人的村子里。海岛上一些村离海有四五里地,在孩子们眼里还是挺远的。鲜篮嫂送货上门,有卖蛏子、卖蛤蜊、卖整块的大鱼肉,但常见的还是张虾人晚潮捕来的明虾。这虾平时用来晒虾皮,只因看它太鲜,又来不及当日晒,于是装了一担卖鲜食,只只细巧,均匀,轻红玉白,放点姜丝和葱叶煮,一小撮一小撮吃,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也可以配细切的咸菜,煮熟一看,全被咸菜染得嫩黄水绿。鲜篮嫂随机歇在某家的门口,有大嗓门的好事者就代她向全村的人广而告之:卖虾人来嘞,要买虾伐,来唉!听见的人家拿了碗或盆,里面盛点米,也有番薯丝之流,慢慢走出来换。
买虾的人一边与大家东拉西扯,一边眼明手快地将杂在虾里的虾蛄、小杂鱼都拣起扔掉,留下清一色的鲜虾。到最后一宗生意,买卖双方商商量量一番,买方以便宜得多的价格包下所余的,回去自己晒虾皮或腌咸虾。鲜篮嫂依旧挑着不轻的鲜篮,里面换成了米或番薯丝,有时竟有青菜,在一村的袅袅炊烟里走远。无论家里买没买,目送着她走入暮霭直到融入其中,我总是有些落寞。终日缓慢宁静的村庄,她一阵风似的带来了热情,又将之带走。
一般的乡野鱼市倒也有固定之处,以渡口为多。西泽码头的鱼市先前兴盛过一阵,那时候一级公路还未通,往来宁波的人或车喜欢从轮渡过。卖鱼人就在那守株待兔,都是现捕现卖的真正活鲜,有人周末去宁波看上学的儿女,车里带个桶,买了蟹之类的活货,从码头边盛点海水养着直达宁波。尤其象山港川乌鱼上市的时节,因为别处价高又未必极鲜,很多人特意开车到此收买。
这几年金高椅码头的鱼市越来越兴,它也是去花岙岛的渡口,码头附近开了一溜的渔家乐作为配套。码头边带满了小渔船,只在近海处撒网,只要潮位适合,一网有货随即调转船头,速去速回,像到后院去割棵菜。收鱼的就在码头上候着,上货、讲价、收货极其爽利,也有游客在凑热闹,明明订在几步之遥的渔家乐,也要几人合计买一堆,偏爱杂货,比如黄梅童、小白鳊、虾蛄弹、小白虾、小花蟹,叫店家合成一大盆,烤得干香,店家也自随他。
野得最离谱的鱼市在墙头、泗洲头以及岳头一带,讨小海的人,无论是扦网、放蟹笼、徒手捉的,有了望潮、青蟹之类,才上岸,就遇见成心等着或无意路过的人,双方坐地起价,立时成交。很早就有人感慨:从山上伐棵大毛竹汗流浃背,再气喘吁吁背到农贸市场卖不到几块钱,从海里拎回一只玲珑的望潮却可换得十块钱。
鱼市里是生活,鱼市外是风景,一直以为,此地人生活在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