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梅秋菊在京城里奔走，忙着打通官府关节，和操心一家老小的生活。
他们当初是连府邸一起收缴上去的。现在时间紧，物价高，京城里的人还有些势利眼，竟然一连数日不得意。
莫离见状，便将屋后面几间偏房让与他们住，收了个公正平允的费用。
到那天，鹊上屋檐，是个宜嫁娶、宜祭祀、宜殡葬、宜出行、诸事皆宜的好日子。莫离在外面候了还没一刻钟，便见秋菊引了一家老小进来。
打头的是梅双全和药金兰两个夫妻。
梅双全腿脚有些跛，和夫人搀扶着前行，身上粗布衣裳，洗得发蓝，两颧瘦得没了肉，满面都是喜色，两鬓斑霜，像是染了旅途的风霜还没有化。胡子硬茬茬，看上去不像三十出头，倒像是奔四的人了。
他和梅秋菊五官有形似之处，却攒着一股劲儿，刚强坚毅有韧性，美得别具韵味。这样的人往往最纯、最朴。
梅夫人低垂着眉眼，脸色淡淡。这个聪明的女人能看透一切，却难叫人猜出她的心思。
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扎着总角辫子环着两人前后乱窜，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厌。
“荷花——”
梅夫人低喝一声，小孩便站定了。一家四口已经走到莫离跟前，剩下几个仆侍正在外面卸行李。莫离拱手见过了，行的是晚辈礼。
“家父公务繁忙，未能接待，晚生代劳，还请见谅。”
几个人都行了礼，梅秋菊一一介绍过去。那孩童姓药名荷花，长得调皮活泼、结实可爱。莫离见他叫梅氏夫妇“大爹”、“大娘”，微微有些奇怪。秋菊解释说，荷花出生时算命不祥，梅夫人便替他改母姓，算是过继给药家的，只是二老一直不舍，这才养在身边。
几人进屋寒暄几句，梅先生就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了起来。莫离觉得他是个特别真诚、喜乐的人。
“边关苦寒，先生辛苦了。”
“唉，一千八百多公里远，光路上就得花大半个月的时间。听闻圣上起复我等回京，喜得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就往回赶呢，什么大件厚重的棉衣棉袄棉褥子，全都不要了。我们荷花还跟在屁股后头捡，说，大爹，褥子不要，我们盖什么呀……”
双全戳戳荷花鼓鼓的脸蛋，眼睛弯弯笑成了月牙。
“……我们在京城盖锦被、丝被和绸被，回到老家那更好，冬天加床单被就可以了。对了，荷花还没去过老家吧，这回我们要在那边常住呢！”
荷花睒睒大眼睛，“为什么不留在京城？京城多好呀！”
双全眸中闪过一抹悲戚。荷花年纪虽小，已是个人精，知道自己勾起了父亲的伤心事，乖巧地拉拉他的手。
“荷花这两年健壮了许多呢。你年小，从前也在京城里出生的，不过少带你出来，所以见什么都新鲜。”梅夫人闲闲地插话。这个话茬便被这样带过去了。
莫离委婉问起当年那桩案件，梅家人不似有所隐瞒。
“这正是最奇怪的一点呢：我家并没有这样一本账。”梅双全振振有词地说，“孙豹确系我家账房先生，用的也确是我家的账本和记账方式，上面的账目一条条也都能找得出出处来，可我并没有经手过这样一批账。”
两年前，到底是谁借他们的名义洗账？是谁挪用了这批账，为什么？还有没有隐藏的空账……
这些问题都不得而知了。
“先生放心，有时间我一定和父亲秉明，查清是否有奸人作祟，洗清先生冤屈。”莫离拱手相告。
梅先生听了，拍案而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太感谢小姐了！最怕的就是有人暗中图谋不轨……”
梅夫人扯扯丈夫臂弯，截住他的话头，起身纳福，“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再起争端又多不好。”
“夫人多虑了，”莫离正色作揖道，“我毕竟是宰相之女，虽不当值，也该尽份责任。倘若查出奸人来，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小聚过后，梅夫人特意留了个暗示邀她到房间内详谈。
刚进门，夫人便折腰要拜，意有所指地说，“小姐，万物皆有定数，比如这个事情是这样，不是那样的，必然有它的道理。小姐千万别为了我们家耽误自己，甚至，甚至相府……”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莫离托住她的臂膀，沉吟片刻，娓娓道来：
“这么说吧，我是拿你们当亲家来看的。
我有一个妹妹，现年十五，亟待婚嫁。我观秋菊兄，为人忠厚，仪表堂堂，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想，促成秦晋之好。”
梅夫人十分惊奇，“小姐问过令妹的意愿没有？现在父母说媒都不时新了，姐姐替妹妹说，更是隔了一重，多少总会有点抵触。”
莫离想，谨言现在才十五，先定下来，等她十八了再嫁，也不迟。感情嘛，可以慢慢培养。
想是这样想，夜里又梦见谨言怨她，忽地忆起谨言那句“你从来只会把我管得牢牢，什么也不让我做”。她是不是真的管得太多了呢？
烟雾迷蒙中，她似乎又看见一张悲伤的脸。
“我哪有什么自由呢，从来没有。”她说。
“从出生开始我就是要做家主的人。刚会走路，便要学一大堆东西，骑马、射箭、搏击、武术……再大些，入了学，样样都要最优，因为我是未来的家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年过去，我所有的活动都被规划好了。
十岁后，我接手父亲参与家族事务，在一堆年纪数倍于我的人中周旋回斡，出一点差错，就是数万两的钱财、数百条人命，是人生，是地位，是生存权……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五年，我还能活几个五年呢……”
莫离惊呼出声，那个压抑在胸腔中的名字仿佛就要脱口而出，“突突突”还是没有念出来。
“在！我在！我在！”
启明握住她的手，将她汗湿的头靠在怀里，吻她被梦魇着的眼，一遍遍地回应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