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梁觉得自己在空中飞了好久。
他明明记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哥那边终于有了不小的进展，估算一下，下个月底，不，也许下个月中旬，就能出第一批货了，到时候把东西一卖，就算只拿十分之一，那也是一大笔钱，再说这事咱可是出了不少力，怎么着也该多分一份，没了咱，这帮泥腿子守着这块宝地也只能吃进去拉出来，对，必须多分……等有了钱，也该娶个媳妇了吧，王小妹那丫头平时爱答不理的，这回咱有了钱，看她还敢轻视咱不……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得到，在这么个穷山僻壤的乡下地方，居然藏着这等好东西，真是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时来运转啊，嘿嘿……不过，为什么偏偏在这关键时候，碰上了那两个邪乎玩意？都说乐极生悲，莫非……
他登时心头一紧，又想起刚才那一幕来……
天刚猫猫黑的时候，头儿派人来通知肖梁，吃完晚饭就赶去“老地方”，要再确认一下消息是不是真的。虽说外边天气糟糕的很，肖梁也不得不披上雨披，一个人偷偷出门。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他边哼着小曲边爬上一块湿漉漉的大石板，心下却有点惴惴不安。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成功了，快得有点出人意料，可别是大哥弄岔了。但又转念一想，这事是大哥亲口说的，以他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错不了，肯定错不了。想到这，他不由得又高兴起来。
咔嚓！
突然，平地一声惊雷在他头顶炸裂开来，震得他三魂丢了其二。
那是什么？！肖梁怀疑自己眼花了。就在雷声起时，一道闪电从天上猛劈下来，照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远处的黑夜里扭动。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直到雷声完全消失无踪，才继续前行。
风越刮越大，裹着片片雨水向肖梁袭来，他开始觉得往前迈步都变成一件费劲的事，就跟在水中行走一样。四下一片漆黑，连一点光亮也没有。耳边净是风穿树枝的尖啸声，还有树叶和草丛被扇打的噼啪声。脚下山路又泥泞不堪，又滑又硌应，极其难走。
“要不今晚先回，明天再去也不迟”，他有点退缩了，但一想起头儿发火的样子，便立刻打消了这念头。
不久，肖梁爬上了一个矮坡，努力站直身子想休息一会。狂风吹得他的身体都有些麻痹了，僵硬的背部也阵阵发疼，可是，离“老地方”还远着呢。肖梁疲惫不堪，他喘着粗气，听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心里却盘算这趟漫漫长路。过了一会，他的心思渐渐被风声给吸引了过去。细细听来，铺天盖地的风声中，似乎隐隐夹杂着一种奇怪的低吼声，一长一短，一长一短，非常有规律。随着风声越来越急，这奇怪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感觉像一只野兽正朝自己悄悄爬过来。肖梁的寒毛都不由得竖了起来。突然，又是一道闪电在不远处炸开，肖梁本能地抬头一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头皮都炸了——大雨中，一个硕大无比的长条身影吊在半空！它的身子疯狂地扭动，身上遍布巨大的灰色鳞片，鳞片间闪着点点金光。那些金光拼成了密密麻麻的菱型斑纹，像一颗颗邪恶的眼睛，射出妖异色光芒，刺穿世间万物。下方，一个拖拉机大小的三角脑袋从树林上探出，吐了口雾气，伴随着暴虐的吼叫声又钻入林中，连大地都开始微微颤抖了……
“巫烛娘娘！”
肖梁失声大喝道。跟着他脚下一滑，骨碌碌从坡上滚了下去。
四周又陷入黑暗之中，只有那低吼声还在耳旁作响。一想到巫烛娘娘就在身边，肖梁再也受不了了，连滚带爬就滚回了厂区，一路上，他觉得裤裆里湿漉漉一片。
“大爷，大爷”，肖梁猛敲传达室大门。
“来了来了。”
门开了，门里站着个头发胡须都花白的老头子，他一脸疑惑地看着肖梁：“怎么是你？赶紧进来，进来……”
老头跛着脚将肖梁让进屋，倒了杯热水递过来，“什么事，这火急火燎的。”
肖梁接过杯子，也不管烫不烫，先猛灌了一口，喘了好一会，才说道：“大爷，刚才咱碰见巫烛娘娘了！”
“啥？”老头一惊，来回打量着肖梁，“你小子是淋雨发烧了吧，说什么胡话呢，还是拿我老头子寻开心？”
“咱犯得着吗，真是它，就在后面山坡上，吓死人了。”
“你净瞎扯，真要碰上它，你这条小命还能留到现在？是不是你胆子太小……”
“大爷，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咱真碰见巫烛娘娘了……都说娘娘一面性命夺，咱怕今晚厂子里真会出事……而且你瞧……你瞧外面这风这雨，比台风也差不了多少，咱们还是通知下值夜班的……晚上巡逻注意些。”肖梁连喘带比划，终于把话说完了。
老头一想也对，别的不说，巫烛娘娘在黒酆山这一带还是挺有来历的，当地连穿开裆裤的娃娃都晓得“黒酆城里妖魔佛，娘娘一面性命夺，莫问真君前路在，自有童子度人活”。真要是碰上它，十有八九是要倒霉的。
“那赶紧走吧”，老头进里屋拿出两个手电筒，递了一个给肖梁，两人迎着狂风骤雨向厂区跑去。
一出门肖梁才发现，这会的风雨比之前可大了不知多少倍，电闪雷鸣密如鼓点，他那身薄薄的雨披在狂风中上下翻飞，已经完全起不到一丁点作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其实他压根就不想再去值班巡逻什么的，但这大半夜的，要是厂里真有什么事他也担心得很。奶奶的，好巧不巧为什么偏偏这时候碰上娘娘了呢，肖梁此时心里就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临出门时的那股兴奋劲，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多一会，两人跑进了二号行政楼。厂里的值班人员晚上都在二号行政楼三楼的一个小值班室里呆着，湿淋淋的两人一闯进去，就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你俩怎么了？”
“你们还坐在这干嘛？外面那么大的风雨，小心别把厂房给吹翻了，赶紧去厂区检查检查。”
“哪能呢，我们刚刚看过，没事的”，其中一人笑嘻嘻说道，伸手递了两根烟过来。肖梁和老头一人一根点上，猛吸了几口。
老头说道：“还是小心点好，你们知道不，肖技术员刚才碰上巫烛娘娘了。”
“啥情况？”值班的几个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赶紧给说说，技术员，怎么回事？”
于是肖梁只好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窗外电闪雷鸣风雨肆虐，屋里烟雾缭绕窃窃私语，给这段故事平添了几分鬼气。
也不知是这段经历太过离奇，还是娘娘的威名吓到了众人，反正肖梁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开腔，大伙抽烟抽得更凶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完全盖过了风声雷声，连窗户玻璃和楼板都被震得咯咯发响。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肖梁勉强分辨出声音来自东北面，也就是厂子靠山的那一侧。
二号行政楼位于厂区中心靠北的位置，坐南朝北，大门正对着厂里大礼堂的大门，大礼堂后面是厂区围墙，翻过围墙便是黑酆山山林。听见那声巨响后，众人都奔向北面的窗台，隔着玻璃往外看，可是玻璃上都是水滴雾气，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众人又打开窗户向外探头去看，巨响已经消失在黑幕之中，周围只剩下风声和雨声，啥也没瞧见。但是很快，窗外飘来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有点像雨后农田弥漫的土壤气息。肖梁闻着闻着，脑海中突然飘过那颗三角脑袋，不由得又浑身哆嗦起来。其他人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照理说外面这么大的风和雨，有什么气味也早该被冲散了，可是这土腥味依然能传到大家的鼻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是什么气味？
“下去看看”，其中一人说道。
众人于是蜂拥地奔到楼下，这时风已经很大了，雨相比之下倒是小了很多，周围依然是沉沉黑暗。众人左右张望了一会，除了前方十几米外轮廓模糊的大礼堂，啥也没有。但奇怪的土腥味反而越来越浓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众人商量了几句，有一个性急的，直接朝着刚才响声来处跑去，另外两个则打算从二号行政楼后面绕过去，最后一个同志让肖梁和老头先回传达室呆着，他去打电话通知厂长，说完就折回了行政楼。
肖梁和老头对望了一眼。
“大爷，咱真回去？”肖梁问。
“不急，等二子打完电话，我们跟他……”
老头说到这突然停住了，两眼直愣愣望着肖梁。
“大爷？”肖梁觉得有些奇怪，但老头的眼神更加奇怪，肖梁渐渐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什么东西。
肖梁心底涌起一股寒意，他慢慢地转过身去——于是——看见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大礼堂后边围墙的上方，树林高处，飘来了两盏大灯笼。灯笼散发出耀眼的红光，像是在燃烧，照得树枝和礼堂墙壁都红彤彤。灯笼越烧越旺，转眼间，火光就完全吞没了灯笼，变成了两个血红色的火球。直到这时，肖梁才陡然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灯笼……
那是两只眼睛！
悄无声息地，一只像小山一样巨大的黑色怪兽从树林中钻出来，黑夜和雨帘隐藏了它大半个身躯，只有一双如火焰燃烧的眼睛，映射出它的轮廓。它就站在大礼堂的边上，昂着头，比大礼堂矮不了多少，脖颈处的层层黑毛油光发亮，细长的獠牙也隐约可见。它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吼叫，可肖梁听不见一点声音，连风声也消失了。原本四处弥漫的浓郁的土腥味，此时竟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异香，像是青草的气息。
有那么一小会，它就在不远处昂头站着，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肖梁终于回过神来。
“真……真君！”
他吓得尖叫起来。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才是这一连串事件中最不可思议的：
风雨中，那头怪兽开始慢慢走向大礼堂，不疾不徐，动作轻柔得仿佛一团烟雾。不一会儿，它的大脑袋就贴到了大礼堂雪白的侧墙上，嗅了嗅，仿佛对墙很感兴趣。但它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接下来，一只血红眼睛消失在墙内，紧接着，另一只也消失了，但它那巨大的身体还在向前移动。一眨眼的功夫，那对血红色的眼睛又出现在大礼堂内，挑高横梁的下方，重新照出大脑袋和那嘴森森利牙。很快，它完全钻进了大礼堂，庞大的身躯撑满整栋房子，似乎连转个身都很困难。不过透过大礼堂正面的玻璃窗，肖梁觉得血红眼睛流露出来的依然是漠然、平静的情绪，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突然间，一切都变了……
它开始怒吼，它开始咆哮……
它的面部完全扭曲了，双眼从眼眶中凸出，越胀越大，放射出猩红色的光芒。满口钢钉一样的尖牙也露了出来，令人不寒而栗。原本细软光泽的鬃毛根根竖立，使得它看上去像陡然变大了似的。小小的礼堂在它愤怒的吼叫声中已经摇摇欲坠，要不了多久就会崩塌。
肖梁也被那吼叫声刺得头疼欲裂，眼睛怎么也张不开。他转身拔腿想跑，身体却不受控制似的僵在原地直打哆嗦。
突然！
前方一股无形的力量像海浪一样扑了过来。它扑到树上，树被连根拔起；它扑到房子上，成片的屋顶都被掀开，像手绢一样翻飞着消失；它扑到窗户上，玻璃立刻碎成粉末，连同空空如也的木头架子一起湮灭无踪；最后，它扑到肖梁身上，肖梁立刻飞了出去。他一直飞一直飞，怎么也落不了地，眼中最后的影像，是那两只猩红色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