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反射了好刺目的黎明之光。
注射了续命药剂而得以苟延残喘的怀生，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靠在一旁，仍处于昏迷状态。昨日罗修那药的药效发作了。怀生疼的浑身抽搐，眼眶微红，几个大力的异种都拉不住她，瞧着她跪在地上，又七手八脚的摁住。她因那药挣扎了许久，汗水滚落使得湿漉的头发紧紧粘在面颊处，嘴唇泛白，身体蜷缩，眼下青黑。
沈咎对这一幕感到诧异。他从来没有见过怀生的这副样子。他知道怀生有长期注射一种药物，当是异种控制她的东西，若是发作起来是……这样吗？
那时来使们群情激愤，要处决这两个人。尚存理智者提示怀生仍有用处，不宜死亡。
所以沈咎脊背微冷，他环顾四周，看渐渐反应过来的，冷静下来的来使，慢慢地，四下目光都转移到他身上来。
“这个人？”
“哦，这是德林典侍交代的要陪同这个人类一起来的人。”夏略特仿佛才发现解决方式，指着沈咎道：“我们可以先处决……”
怀生尖声叫了一声，掐着自己的喉咙，狼狈无比，疼痛万千。
“先处决这个人类。”
他们缓了给怀生药剂的时间，小姑娘没受过此等折磨，挺不过一个时辰。而沈咎则被蒙上眼睛丢在一旁。等到来使得了处决的保证安心睡到第二天早晨——居然还有闲心睡完，足见异种政权领导人心理素质之高——再行处置。
黑布被揭开的时候，沈咎眼前血红的一片，洁白的雪地热烈地容纳了阳光，并将其反射到乍然重见天光的人眼睛里。他想伸手挡光，但是手被束缚着不得动弹。
东方异种的折磨方式颇有古明代及其著名的暗卫组织锦衣卫之风，古时的酷刑层出不穷，千百年熬不过去的人更是论证了其残酷性。如今他的处置权大抵掌控在东三区1号基地，东欧与北亚交接处，不知道会有什么奇异的惩罚方式。
长期病患沈咎怀疑自己要是哪一天真逃出去，可能就得瘫痪，落下一身的病根。
不得不说，西方异种的处置方式偏哥特风，极具仪式感。他们将沈咎绑在雪地里的十字架上——沈咎方才知道这个十字架是用来处理重大刑犯的，钉子穿过手心——颇有耶稣受难之风，不知道会不会有荆棘王冠。
沈咎还是睁不开眼，但是他觉得东三区1号基地的异种们可能将他当成了一个展示的工具。他正对着一个厅，半圆的透明玻璃罩罩住里头的人，他们坐在新增加的椅子上，看朝霞——这个污染严重的星球难得来的朝霞，像是再给这审判场面增加一点仪式感。异种们在沈咎面前排成两纵列，枪声响起。第一颗子弹，贯穿右手大拇指。
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打算，可能要将自己做成提线木偶吧。右手痛了两三年，痛觉神经彻彻底底的麻木了，倒还可以忍受，只是这低配置的枪威力也还是不可小觑，高速运转的子弹将神经揪成一团。沈咎的呼吸断断续续，不知道这场浩劫要什么时候结束啊。
有个人拿了桶什么东西，从受难者肩膀上泼下去。有腐蚀性的液体，粘稠发腥。这饱经磨难的人闷哼出声，是异种的血液。还真是会废物利用。痛感清晰传递到脑海中，干涩的眼眶受到刺激，流出些许泪水。
可真是疼的无边无际啊。沈咎想，眼前红彤彤模糊一片，听见了第二声枪响。
这破败的喉咙居然能发出还算尖锐的响声。可是满身是血的人晕了过去，真是令观众不满。于是清水从头顶浇下，与异种的血液融为一团，迅速灼烧过每一寸皮肤。
怀生也被惊醒了，她的眼前同样是模糊一片，但是腐蚀的血腥味源源不断传入鼻翼。她努力去看雪，苍白的雪肆意击打着视神经。
她离沈咎的处刑地不远，听到他的喘息，滚烫的血液融进洁白的雪地，两天前刚给了个拥抱的人这次鲜血满怀。
怀生的手抓着雪，冰凉的雪在手心融化使昏沉的头脑清醒过来，冰霜化成水从眼眶流到面颊。
实生呐……来个实生，能不能停止浩劫？
怀生这样祈祷，这是她半辈子的恐怖，她不知道掌管这片土地的神是谁，手上脚踝因为用力而产生及其明显的红痕，学聪明了的小姑娘却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她跪在雪地里，却好像回到了夏季，回到了新界，突然暗下来的阳光，用力压制着自己的少年，她看不见他清秀的熟悉面庞，他听着底下一声又一声的枪响，恐惧着这陌生的杀人利器，低声道：“不会有事，不会杀我们，我求求你别去，他很快就走了……”
好突然的无妄之灾。真是个……如此恐怖的世界。
怀生的额头贴着水管，闭着眼睛。所幸她今年还有一桩好运，她感到有片雪花，轻轻落到她肩膀上。
绵软的，与她共思想。
实生。
弧形玻璃罩内的来使瞧着这场残酷的盛宴。这地方在基地背面，不用担心惊扰新来的来使。对于这些在残酷疯狂的世界里消耗一生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慈善之心，更没有对人类的怜悯。
今天东部突发自然灾害，来使少了许多，夏略特也来光临了一下，希望他给来宾准备的娱乐活动能让他们高兴。沈咎右手鲜血淋漓，行刑的异种抬起枪，对着他的左手。
左手也不能幸免于难了，在这三年里没有受过太重的伤，他还留着期望，觉得大概不会四肢俱废吧。
想的有点美了。沈咎这么想。
然后“咚”的一声响起，铁片撞到玻璃的声音。
“不明生物！”
弧形厅内有胆小的异种叫出声，见过大风大浪的来使们微苍白的脸。那头那个绑着的小姑娘站起身来，铐链未解，水管被蛮力所折怏怏的弯在一旁。眼前似乎有阴影闪过，实生又一次发动了攻击，有足够大的空间的实生造成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异种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来，剩下的异种失去理智的对半空开枪。
夏略特当机立断阻止派人出去阻止异种误伤，可死亡威胁下的怪物们畏畏缩缩。那头实生仍旧没有放过异种们，终于有异种反应过来，枪口对准了那个怏怏的、狼狈的女孩子。
完全不明白实生运作原理的人们认为实生的突然暴起皆因这个有反叛之心的人类控制，最快的决定杀掉源头。
“不能让他们杀死唯一能抓捕不明生物的人。”人类队伍无奈出现在空旷的雪地上，将失去理智的异种先一步屠杀。虽然怀生也躲得及时，仍有一颗子弹擦肩而过，火辣辣的疼痛。实生停止了动作，仍旧像一片雪花埋在草地里。
“疯子。”夏略特低咒一声。外头枪口威胁似的对准怀生和沈咎，怀生的这一番举动无疑坐实了昨晚的罪行。
“妈的，兰蒂斯管不好他手下的狗么？”有人骂。兰蒂斯是东八区7号基地副典侍。
夏略特下了抓捕的命令，两边的人类慢慢向怀生靠拢过去。
沈咎用勉强恢复了的视力朝那里看，怀生谨慎的盯着枪口，一步一步朝沈咎那里挪。
“别动。”有人这么喊。怀生断续的喘着气，仍旧是一步一步地挪。
“别动不然我们杀了这个人。”有个人吼道，坚硬的头盔下露出凶神恶煞的眸子。
前边那些被实生击溃的异种也慢慢地爬起来。隔着铁皮实生的攻击并没有致命。
怀生忽然朝沈咎那里看了一眼，正在看这边的沈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习武之人终年垂着眸子，怏怏的没精神模样。但她抬起眼皮的时候，露出来的是不惧险情而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眸子。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人的惨叫在空旷的雪地里毫无阻碍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而怀生用尽全力扑过去挡在沈咎前头。
枪口正对沈咎的人下意识开枪。他们本来得令就是不杀死沈咎，这是东边的典侍交代的，所以一声枪响，刚好打在怀生跃起后脚踝处的铁链上，另一个人补的第二枪从沈咎腿一侧擦过去。
里头的人们完全没料到实生还能复出并且杀人类，惊愕的纷纷站起身。
小姑娘喘着气，踮起脚尖，挡在沈咎前面。沈咎感到些许错愕，身上淌下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雪地，并且缓缓地向四下里蔓延开来。
对于这两个人而言，对方予自身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出生天。
人类在恐惧之下仍尚存理智，所以这一场华丽又荒谬的行刑，就在此刻终止。
也并不是单单小姑娘的阻挡，沈咎调动的自身力气，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怀生当然是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也许潜藏的监视者听见了。
怀生低头看看脚下的鲜血。
这个世界的肮脏疯狂，连雪都涤荡不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