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转站离江城还有十万八千里,陈秩找人打听了空中列车怎么坐,可是那票贵,他的钱花了大半。
他上车的时候没有注意看到底需要多少时间,这是只觉得路漫长的没有尽头,他不断的往前看,企图找到上一辆空中列车的痕迹。然而空中列车是沿轨道行驶,根本看不到前面一辆车的影子。
陈秩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平息自己的心情来思考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的头脑里有一团乱麻,只是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怀生——否则他要疯掉。
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虽然和怀生比起来,他下山实在是很频繁。毕竟是和平年代,他那个又是个小城,异种很少光顾。
只是异种为什么要坐几个小时的列车来江城呢?为什么在来的时候没有引起慌乱?
陈秩竭力回想异种来时的情况。他们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路的尽头,尽头是江城的主干道,异种堂而皇之地走在那里,到底有没有引起恐慌?如果有,为什么那一整条街还是热热闹闹,半点都没有受到隔壁街道骚乱的影响呢?
陈秩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怎么都解释不通。他忍不住走过长长的、他到现在才第一次坐的空中列车,大多数都是异界乘客,笑嘻嘻地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半点也没有注意到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人们。
陈秩在车厢里走了一大段,走出了他那节车厢,一个眼睛里闪着蓝光、通体雪白的机器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陈秩愣了一下,疑心这又白又圆的东西听不懂他的话,又觉得他和这个大型的馒头站在这里说话很傻,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他犹豫地压低声音道:“我想去和你们的……驾驶员说话。”
“对不起,请遵守交通规则,奉行安全第一原则,不要打扰驾驶员驾驶。”机器人声音极具穿透力,别人还没看过来,陈秩先不知所措。
到底是担忧占据了尴尬,陈秩问道:“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乐意为你解答。”这机器人一秒转换了语气,于是陈秩问道:“你们这辆车,早晨有没有上过异种?”
这话一出,机器人先没回答,旁边的几个人倒是惊诧的转过头来,端着一副暴走漫画式的面貌。陈秩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补充一句:“其他列车也可以,今天早上从中转站到江城的。”
机器人用平缓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道:“空中列车禁止伪生界异常人形生物种搭乘。”
旁边坐的一个中年人人大概是忍不住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满身尘灰的少年,见他一袭简单的粗布衣裳,背上背着长剑,料想是新界土生土长的习武之人,于是文绉绉道:“这位小友,你询问异种之事……”
他话未说完,又听见那机器人眼中蓝光再闪烁一下,道:“15分钟前,AD1543次空中列车遭受伪生界异常人形生物种的劫持,初始地点为江城……”
机器人没有收敛声音,半数的人从自己的事上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过道上的那个突然变了脸色的少年,他面色铁青,左手握成拳,青筋暴露,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怒火发泄出来,将这机器人拆成碎片。可是他到底还是存有几分理智,这理智压着他的戾气,等到机器人声线平平的将话语念完,陈秩才道:“既然知道这个劫持讯息,为什么不解救呢?”
众人再一次惊诧地看向他。
机器人道:“正在联系原界驻新界管理处。”
机器人沉默下来,在这个时间的空隙,那个中年人低声道:“你……是有什么亲人被劫持了吗?”
陈秩压着怒火与冲动,动作都僵硬了,点头的样子非常奇怪。中年人叹一口气,端着来吊唁的宾客那样子的神色,纠结道:“……节哀。”
陈秩轻声道:“我要救她。”
他的身体和他的决心一样没法动了。
中年人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了他许久,最后还是用视死如归的语气说出事实:“我真的很为你感到难过,但是我不得不说,是救不回来的……”
他停了停,因为这个看起来单纯无害的少年的喘气声粗重,像是马上就要大开杀戒。
机器人终于道:“原界驻新界管理处人员已向空中列车展开交涉。”
陈秩听到这个消息根本没法欢喜,因为全车人仍用一种无比悲悯的神色看他。陈秩就知道这个结局大概并不是像他能预料的那么好。
有人道:“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如果你要找的人只是单纯搭载了那辆空中列车,或许什么伤害都不会有……”
陈秩没吭声,他无法告诉别人怀生是异种的俘虏,但是他清清楚楚记得异种走时那个凶狠的眼神,像是要把怀生拆骨入腹。
在其他人看来这个少年放弃了他的想法,只是一直坐在车上,低着头,刘海挡住了眉眼,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过了多久,直到冰冷机械的声音响起:“前方列车道发生故障,列车将改道,目的地为”中转站“站的乘客们请在此处下车。”
陈秩“腾”地起身,前面和他说过话的中年人还认得他,看到他这样子下来,恍惚觉得他并没有放弃救援。
“哎,你……”
陈秩已经头也不回的下车了。
中转站的入口和出口是两个厅,当时入口厅没有人,可是站在门口可以望见稍远些的地方围了一圈的警戒线,那是“中转站”站的下车处,旁边有焦黑的痕迹。
陈秩的身子一瞬间冷了一半,他跑过去,上了高高的站台,看守警戒线的警员想要拦他,他却揪着人家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抱歉,暂时无法告知,你……”
“是不是有异种炸毁了空中列车?”
警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也像列车上众人一样猜到了他的身份:“你放心,没有人员伤亡,异种装了定时炸弹,但在之前我们已经疏散了全部人群。”
陈秩简直不知道该用开心还是紧张的表情好,这使得他面色有些扭曲,问道:“幸存者中有没有一个大概这么高……”
“他们都在……”警员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一群人围着登记,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子哭的稀里哗啦。
陈秩神情忽然僵了僵。
他眼力极好,一眼扫过去,根本看不到怀生……根本看不到一个类似扮相的女孩子。
“就这些吗?”他声音冷静的过度了,像是将暗潮汹涌藏匿于碧波万顷之下的海。
警员道:“应该是吧……”
陈秩转身跑下去,他速度极快,三两下就到了底下。
没有怀生,绝对没有。
他找了一个正在辅助登记的警察,又问了一遍:“请问,幸存者,就是这些人吗?”
那警察点一点头。
“没有人因为受伤而离开吗?”
“我们带了医生,而且几乎没有伤亡。”警察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陈秩动了动唇,不知道说什么,那个他在站台上就见过的抱着孩子嘤嘤哭泣的女人忽然道:“不,不是全部幸存。”
陈秩的眼神像藏在林间许久的狼。妇人安抚着哀哀哭泣的孩子,孩子却道:“怪物们来的时候带了个姐姐,现在他们把她带走了……”
“带走了……”陈秩恍惚地重复最后一句话,小孩子伸手指了指中转站:“那里……”
“哎你去哪啊!”警察的喊叫被他丢在脑后。
陈秩冲进中转站,这里经历了一场浩劫已经空空荡荡。他马不停蹄地跑过一排长长的座椅,在通道前停住。
他忘记问中转站该怎么到伪生界去,而且这时方想起来,是要票的。陈秩靠在墙上稍稍歇息了一下,想着硬闯的机率有多大,可是“叮”的一声,那扇门忽然就随着他的想法开了。
陈秩反应不过来,他从来没接触过这种满是高科技的大厅,不知道要怎么去伪生界,可是既然只有一个入口,陈秩还是直截了当地冲进去。
至深处时,有一团黑暗罩下,前后似乎都没了退路,同时无法抑制的晕过去。晕倒前感到周身在动,陈秩低低的骂了一声。,脑海中却不受控制的想到怀生被形容可怖的异种抓着的样子。他不像下四界其他人对异种的恐惧深入骨髓,但只是异种杀得那十个人就让他心都揪了起来。
他后头因为关心而随着这个跑得极快无比的少年的警察停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陈秩畅通无阻地闯进运输舱,心中暗道一声奇怪。
陈秩的运气素来都不怎么好。
再一次睁眼的时候,光线很暗。他耳边是机械的女音:“沈咎先生,您已到达原界,通道将开启六十秒,请迅速沿通道离开。同时,请记得您的行李。”
陈秩愣了一会儿,根本没有听清楚这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又是在说什么。他只是猛然站起来。四下都是墙,只有一个出口。陈秩想起怀生,忙朝出口奔去,想着找个人问问。拐出门后面前是开阔的大厅,警戒线条条交错纵横,各个出口都有少许人,有人拎着箱子,有人只背着个包。几个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陈秩快速穿过警戒线,随便抓了一个人,开口就道:“请问……”
他话没有问出口,因为他顺着那个方向望到了尽头,那是不停变换着各种文字的巨大显示屏,稍纵即逝的隶书映入他眼底。那人问了什么,他听不清了。
原界。
陈秩在休息大厅里坐了许久,脑海中缠了结,复杂的他无法解开。那时候他刚刚被师父捡回来半年,怀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是师父趁着风雪夜抱回来的。师父站在门厅里怔忪了一下,似有似无的叹一声:“原界仿佛是没有这满路可怜人的。”
他是从不肯谈这各界之事,只是那一次破例。陈秩问:“原界是什么样的?”
“啊,反正是没有乞丐。他们称之为数字时代。”
“那是什么?”
师父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这话他记到了现在。
听那个东瀛青年所说的,进入各界需要严格审核。陈秩当时是抱着赌一把的决心冲了过去,却没料到竟是到了原界。他方才试了一下进入伪生界,人们看他的眼神尤其怪异,好像连那个圆头圆脑会说人话的“智能”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诶,你去那里送死干什么啊。”有人这么问。那个“智能”声称进入四伪生界需要特殊许可证,拒不让他过去。他只是问:“为什么只有伪生界要许可证。”
“咦,你是哪界来的啊。”说话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一边诧异的看着他:“早在界面战争时期之后伪生界就对外全线封锁了啊。你既是有买票资格的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陈秩想着,隐约觉得似乎有人碰了碰他,可是周围又没有人。他刚从无数杂乱的想法中回神,皱皱眉,觉得大概是自己感觉错了。
他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青年,带个金丝框眼睛,好像是上三界人,正点着旁边光滑的地方。那上面显示出各种可以变换的图案。陈秩依稀记得自己是有看过有人在光滑平面上戳来戳去的,那好像是叫屏幕。他就试着戳了一下自己椅子边上的光滑面,果然也有屏幕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
陈秩转过头去继续想自己的心事,没什么怀疑的样子。直到他伸手压下了旁边青年的手。
“啊,不好意思,不小心碰上了。”青年道。可是陈秩扫了一眼他的手,直接将手指伸到了他的表带与皮肤的间隙处。青年急急的要抽手出来,奈何陈秩力气却是出奇的大,一下子刮出了他表下的刀片。
青年神色尴尬的笑一笑:“对不起。”他作势要抽手,可是陈秩牢牢抓住了。
“一界没有乞丐。”
青年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大概是没有被这样莫名其妙的侮辱过似的,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真是对不起,不过……你这话……”
“无法供给自己生活的人不是叫乞丐吗?”陈秩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对。他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偷儿的,但是瞧着那青年奇怪,还是问,“我说错了吗?”
“也不是偷东西的都是无法供给生活的啊。”青年看出来这人确实有种与世隔绝的纯真。
陈秩疑惑道:“那为什么要偷?”
青年简直要给他跪下了:“我说你从哪里来的?”
陈秩非常老实的答:“新界。”
青年侧身弯腰,手搭在腿上:“你来原界干什么啊?”
“……”陈秩脸色有些难看,还是慢慢的,问道:“你知道要怎么进去吗?”
“伪伪伪伪伪生界?”青年神经质的抖了一下,伸手就要来摸他的头,陈秩条件反射地紧紧扣住他的手腕,青年吃痛,“你你有话好说不要使用暴力啊。”
陈秩瞪他一眼,松了手。青年揉着手腕问:“你要进……伪生界干什么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想不开了?”
陈秩这一路上看过来,根据路人的反应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的不可思议。可是他实在是头痛,简直没有办法斟酌言辞:“嗯……救人?”
青年吓了一跳:“你你你,有亲人被抓了啊?”随即非常悲哀的想拍他的肩膀,又怕他发怒,只好口头安慰,“节哀。”
陈秩手在身侧握拳,骨关节不停地响。不知道心理作用,青年总感觉他手下的椅子扶手有点弯,看的毛骨悚然,连忙又结结巴巴道:“不……不过……你要救得那个人……也不不不不会那么容易死……如果有人看上她……就会拉去折磨……但但但但是会留一条命的啊……”陈秩深呼吸一口气,对这青年疑似安慰的举动不感冒:“怎么样能见到管伪生界通行证的人?”
“这个……虽然有社情民意反映制度,但去伪生界救人这么大的事,你得有一定的影响力才行啊……”
陈秩忽然崩溃一般的把脸埋进手心,一动不动,青年怀疑自己可能是眼花了,他居然看见陈秩手掌边缘有点湿:“我不用他们救人,给我一张通行证我自己去不可以吗?”
青年沉默一下,伪生界异种已经以一种几近妖魔化的形态刻在每个人心中,特别是下四界人民,像是传说中的地狱。他犹豫一会儿,还是没有劝他不要去什么的,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别难过了,你一个新界的人,能有这么高级的通行证,是从原界下去的吧。伪生界是一整个世界啊,你一个人救不了的。你要不,跟你部上商谈一下?”
陈秩有些懵然的看着他。青年却显然误会了,将一张泛着银光的卡塞回他手里:“对对对对不起啊,我……我只是有点想回过去的世界看看……”
他低头看了一眼,这张卡是师父的遗物,他贴身存放着的。怀生从前常常偷摸去扒拉他的东西,可是从来没有扒到这张卡。一直到师父死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东西。他皱眉:“什么部上?”
青年挠头,以为是自己表述的不大清楚:“就是,你不是时空碎片计划研究总部的成员嘛,你们应该权限挺大,你去跟你上司说一下……”
“什么?时空什么计划?”
青年停了一下,非常耐心的消化了一下陈秩这句话里的含义,然后震惊的手都在抖:“你这张最高通行证……你不会也是个乞丐,呸!小偷吧?”
陈秩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哪里给这人造成了这种误解:“我不干这种事。”
“卧槽,你连时空碎片计划都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没干过这种事啊?你这张最高通行证哪里来的?”
……难道师父是他说的那个什么高级的人员?不过这个地方看起来很忙的样子,怎么会容忍一个成员跑到新界十多年?
如果是有任务,那师父死了,为什么他们没有收到消息?
“这是有人给我的……”陈秩还没说完就被青年打断了:“不可能,这种东西不可能随便给人的。”
“……我能用它去伪生界救人?”陈秩说完后半句,又道:“是我一个亲人的遗物。”
“……你既然不是时空碎片计划研究总部的成员,而且你那个什么成员……亲人还死了,贸然去,更大的可能是被抓进警局里吧?”
陈秩心情复杂的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警局是什么东西?”
“……”这青年自己是个在东方长大的西方人,能和陈秩沟通就不错了,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古代人解释:“啊,就是,你们那里犯了错的人,就是犯下重罪要杀头的人,一般都要送往哪里审理啊?”
“好像是……衙门?”
“兄弟你自己那里的事情都搞不清啊,对,警局就是衙门。”
陈秩心情更加复杂:“那我要怎么救人?”
“估计你也没什么学历……火星预备军在招人,你要不要去……?”
“那得到什么时候,真等到火星预备军招人,怀……我那被抓的亲人还有活路在吗?”
“节哀顺变啊,我跟你说,异种不会那么容易杀人的,而且伪生界是有人类势力存在的啊。再说你也没别的路子。行了,我陪你去吧,我叫哈里顿.勃朗斯特。”
“你陪我去?”陈秩有些诧异,哈里顿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干的吗?“你刚才不是说,想回你过去的世界看看的吗?”
“我反正也是个无业游民,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工作什么的呢。而且这种最高通行证每一次出行也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吧,我也怕被审问的呢。”哈里顿耸耸肩,又瞪他一眼,“你可是第一个我偷不到的人。”
陈秩想了想,十分正直的说:“不劳而获是不对的。而且原界没有乞丐,你干什么要偷?”
哈里顿像看什么百年不见的怪物似的看着他。陈秩摸了摸鼻子。
“你要找什么亲人啊?”
“唔……找我师妹。”
“咦,不是亲人啊,你和你师妹感情很好吗?”
“嗯,是的吧,我们都没有父母,师妹她从小就是由师父养大的……也就几天前吧,师父说要去摘熟了的果子,怀生……我师妹当时犯错被罚面壁了,我有点发烧,师父就自己去……然后不慎跌落悬崖,怀生哭了好几天。后来我们到了个客栈,将离开的时候,异种突然出现了,杀了几个……熟人,就将要往这里来。怀生本来就好打抱不平,就伤了异种,然后被抓走了。”陈秩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哈里顿说这些。
“伤了异种……你妹妹好生彪悍呐。”哈里顿关注点有点偏,震惊道。随即又挠挠头,宽慰道:“你妹妹这么厉害,异种有惜才之心,一定不会让她死的。”也可能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这话哈里顿没说。
哈里顿关于记录在案的猜测误打误撞对了,在他们踏出中转站的那一刻,有个人径直敲响了总部管理员办公室。
“当初派去伪生界的最后一个调查员,失联已久的高级研究员A.L.shen,沈咎,他刚刚从新界到了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