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阿暖睡不着。青苒却也是不好。
那夜,青苒携了半坛子酒,竟是一跃上马,出了府邸。
青苒喝的东倒西歪,心却还是清明到心痛。他冯青苒活着此生倒不如死了。
外人以为他只是青苒,无人知晓他的姓氏。只有主子王镇恶知晓,如今他倒不再感念王镇恶的救命之恩。他倒是希望当年他一剑自刎在江头。
青苒哈哈大笑,片刻挥剑将这林子砍得树叶纷落,残枝满地。冯氏长剑,当年在江湖上何等有名,可江湖的人都知道冯氏一宗十年前在江湖上已经惨遭灭门。
他冯青苒还苟且活在这个世上。十年间,他已经得报大仇,然而却贪恋着人生,这份贪恋到如今却是生不如死。
王镇恶岂会不知道青苒的痛楚,所以当他出了这府邸,他王镇恶只老远跟了出来。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对事。当初,他救了冯氏后人冯青苒。并与他主仆相随多年。
青苒喊着:“冯青苒你已经死了。你这个废物!废物——”那声音是从心底呐喊而出,透着些嘶哑的痛楚。
那林中的一人,如此的孤绝悲怆。王镇恶此刻心痛如绞,作为男人他知道这份痛苦。
两个月后。
“将军回来啦——”是云儿的声音传了进来。
慕容瑾和阿暖都是一阵喜出望外,连忙迎了出来。
正是盛夏,将军得胜归来。却没有穿盔甲,竟是一袭白衣,清凉飘逸,骑在马上。
慕容瑾飞快地迎了过去,王镇恶缓缓下了马。
二人执手间,慕容瑾却见王镇恶的神思不对。再细看,他这一身哪里是惯常的白衣。是了,他从前线回来,怎么会穿一袭白服便装。这明明是缟素。
惊慌失措间,却见后面的阿暖奔来,颤抖问道:“将军,青苒呢?”
王镇恶一脸痛楚,闭了目回道:“青苒战死在沙场。”
片刻,却是阿暖晕倒在地。
“待我归来便是娶你之日。阿暖,此生我青苒只爱过你一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美好善良,是我青苒配不上你。”
醒来的阿暖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当日走时,没料到青苒主动找了她。她的双眼依旧是红肿着。
青苒知道她定是为了昨日那句默认的话。他青苒哪里会有妻室,若是有来生,他定是要娶阿暖。
他已经下好了决心,所以看着眼前的阿暖反而是出奇地温柔。他在她跟前从不敢直面他与她的感情,只有清冷和冷漠。因为此生他给不起,只能躲闪。
今生再一次揽了眼前的女子,自己喜欢了很久的女子。第一次没有遮掩地说了那句心里话。
只有王镇恶知道,青苒的死并非不可以避免的。以青苒的功夫,倒是可以全身而退。然而,青苒就是带着赴死之心上的战场。他那夜与他喝酒,从来不肯多说的青苒,忽然就说了那么多的话。他感谢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感谢一切。却唯独没说他痛恨着自己。
青苒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而回。算是冯氏一宗的铮铮汉子。他十年前就应死了,是自己残忍地救下他。他知道他虽报了大仇,却不是快乐的。遇上阿暖,他更不会快乐。
或许他曾开心的,此生肯有个女子那般喜欢他,爱恋着他。
青苒的坟茔前。王镇恶和慕容瑾立在夏风中,怔怔看着眼前的阿暖。一袭白衣,跪坐在那儿,却早已没了哭声和泪水。
慕容瑾只觉得悲怆。眼泪再一次哗哗流淌。
仿若看到曾经那个翩翩少年郎,那是躺在墓碑上镌刻着冯家堡第十代传人的冯青苒。
十年前,正值弱冠之年的冯青苒,大约会是俊逸无双的宋玉、潘安之貌的俏少年吧。
十八岁的好男儿,冯氏长剑的传人,却毁在阖宗的仇杀中,此生他再也不会是个堂堂男儿郎。冯青苒没有死,是的,他没能死成,是多管闲事的伪江湖人士王镇恶救了他。
他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他的仇人直到死时才晓得当年的冯青苒并没死在汨罗江,而就是站在眼前的青衣人。仇人一一杀了,然而青苒却不知道剩下的人生作何,不得不死心做着王将军的身前士卒。
本来以为这辈子他青苒不会动男女之情,然而这个阿暖却是个不知悔改、义无反顾的坏丫头,将他从冰封的人生、苍白的世界里拖至万丈红尘的烦恼中。
寒剑划长空,此身赴青丘。东都霞光好,少年俱英豪。江东美人娇,中原晚客愁。醉卧沙场君莫笑,三生石前待良宵。他年归来日,红绳结发梢。
当年秋水寒,今昔江正愁。
自从青苒走后,阿暖彻底变了心性。再也不是从前惯坏了的阿暖,慕容瑾也因此跟着伤心了好一阵。
待那阿暖看似平复了下来,却陡然听那香玉喊道:“夫人不好了。阿暖姐姐找了剪子正在那铰了头发。”
慕容瑾走了进去,果见那阿暖双目无光,那剪子被人夺了下来,地上已经是几段碎发。
慕容瑾心头难过,到底她心思难遣,以阿暖的痴心怕是此生难改。那阿暖并不晓得生前青苒的苦衷,她还满心期待青苒归来后娶她。青苒到底是临死也不愿阿暖知道他的难言之隐。
“再这么啰嗦,改日不如发配那香山庵去!”果真一语成谶,那日的戏言成真。
原来世上有一种情缘叫做情深缘浅,情深是阿暖,缘浅便是她与青苒。
此生,那个敢爱敢恨、娇嗔刻薄的小女子,那个贪财怕死、耍聪明使小性的阿暖,一身素衣禅服,独坐青灯古卷旁,声声木鱼,超度着前世今生的爱恨情痴。
既是今生有缘相识,必是前生余念衍生,那么如果有来生,天下的有情人是不是可以终成眷属?
这么多日子,因着阿暖和青苒的事情,慕容瑾被折腾得身心疲惫。毕竟主仆数年,她自己又是多愁善感的人。适逢立夏时节,天气逐渐炎热,慕容瑾只觉得在府上沉闷伤感的很。
于是等过了段时间,得了闲时,王镇恶再次携了慕容瑾出去游玩。那绿衣前些日子恰回了山庄,反倒给了二人独行的机会。
只是这次伤感无比。因为没有青苒在身边,王镇恶索性也不愿骑马,与那慕容瑾一同乘了软轿,跟随了不少下人。他们去秦晋边界的山区,因为战乱,那里反而人烟稀少,正合了王镇恶的意思,既不被人打搅、又有些冒险,关键来回路途也不远。
这里连绵群山,正是盛夏,谷深林密,溪泉淙淙。过了山地便是后秦城池,站在山上就可以眺望山那边的秦城守备。王镇恶这一两年时不时研究秦地城池分布和地貌状况。此番,陪夫人放松也不失一次很好的机会。对王镇恶来说,这山青水秀并没有多少吸引,早年间,他已经踏遍山山水水,只不过有美人伴在身边,这出游才不会变成出差,多少生了情趣。
只有一点,这里是边界地区,随时会有冲突,所以山中并无客馆。王镇恶早就料到这一点,于是搭了帐篷在山中惬意了几日。慕容瑾第一次在山中露营,十分新奇。
午饭后,慕容瑾觉得有些热,便寻了营地附近的溪水处,在那脱了夏靴,提了裙子,戏耍起溪水。清凉的溪水流淌在在脚踝、手腕处十分舒爽。片刻,慕容瑾将这裙衫揪了起来,伸手掬了一捧水浇在面颊上,浇在脖颈上。
慕容瑾只顾着戏水,似忘记了自己的年纪一般,怡然自乐间,竟是不自觉咯咯笑了出来。这才引得不远处王镇恶的注意。
他正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比划着,身边是手下的便服将领,似是在商议着事情。
抬首见自己的夫人,在那边裸着脚在水中自娱自乐地戏水。一边的护卫都忍不住瞥向那一边。那位绝世容颜的将军夫人,总让人忍不住望上一瞥,当然得趁着将军不注意的时候。就比如现在,将军正在那忙着。
王镇恶自是发现了这一幕,起身大步走向溪边。
慕容瑾半天才发觉身边站着一人,抬首看竟是王镇恶。此刻他的面上是说不出的感觉,似是惊喜又有着不悦。
王镇恶看着溪边她脱掉的夏靴,有些不悦地看向浅水中那双裸足。
慕容瑾似是仍旧不懂他的目光,片刻待发觉出自己裙角已悉数浸在溪水中,才禁不住轻“咦”了一声,忙得将裙子往上拉了拉,然而那湿了大半截的夏裙此刻正在那滴答水。
慕容瑾才意识到他是在生气,为着自己这般戏水么?微有些不好意思,却假装不知,装傻,笑问:“夫君,也要来玩一下水么?”
王镇恶有点哭笑不得,本来想狠狠凶她,然而此时此景倒有些喜欢起来。
然而,终是拉下脸道:“夫人,你可真够让我吃惊的!出来——”伸手就要将她从水里拽出来。
慕容瑾见他变脸,遂有不悦道:“为何?大热天我玩下水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