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利娜
多年之前，这个被唤作“芦港村”的江南小村，春天蓿苜紫油菜黄，秋来一片芦苇荡。村人揣测“芦”字，是对芦花的纪念。在一个信仰天人合一的国度，植物的名字是无所不能的，它可以是一个邻家少女，一座深宅大院，一家酒肆茶馆，一个村落乡邑。鄞州平原的很多村庄带有“港”字，有港必有水，有水必有帆，有帆驶向远方，必有鱼米稻作商贸往来。
芦港村的水，名叫后塘河。对于祖祖辈辈沿河而居的乡民来说，这条河满足了他们日常起居几乎所有的需要，取水、捕鱼、浣衣、灌溉和交通。它又是古代宁波的水路官道，通向浙东运河，再联结京杭大运河。两岸舟渡不方便，又是主干道，水上自然是三步两桥。村中有名有姓有记载的是上升永济桥和新桥。在流水之上，它们静默如长虹，跨在已无帆影已无人影的河面上，把自己交给时间，坐看云卷云舒，任它风吹雨打。远望，像祖传的戒指，虽暗淡了些许光芒，但栏板、桥心石、抱鼓石上，开着莲花，飘着云纹，精雕细琢，于细微处显出锻造时的大气。
新桥始建于明洪武十九年（1386），重建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六百多年的精魂，四百年的桥身，让它像一个史家，三言两语，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但更多的时候，静默，是它的语言。有多少人站在桥上看风景，官员学子、军旅僧道缓缓经过，水上舻舳相望，风帆相连。桥下，既是官道，必有官船往来。百姓和官员在一条河上相遇的结果是，在新桥的桥脚不远，衍生出一个小河港，官船来，野鸭望船而鸣，民船则无声无息地转了弯，到小河港避让。世世代代，君君臣臣，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不妥当。我处江湖之远，一叶扁舟翩然事舟楫；你居庙堂之高，一驾官船傲然穷远近。在一条河上，退的总是平民。他们向来不缺乏“侣鱼虾而友麋鹿”的情怀，也过惯了低眉顺眼、屈膝隐忍的日子。后塘河与它衍生的小河港虽来自于同一片水，相依相存，却也尊卑有序、主仆分明地过了几百年，相安无事。
拱券下方的石头勒进去道道深痕，是桥发出的几声叹息。几百年来水滴石穿的纤痕，写下了无数纤夫用人力顺天命、在日晒雨淋中度过的一生。可以想见，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肤黑如褐漆，双脚如钩扣住纤道，肩上有深茧，船上载着新嫁娘或官人返家，装着丝绸瓷器茶叶、鱼虾稻米，甚至番货海错，逆流而上，过姚江古渡，去往中原。为了把握节奏，“嗨唷嗨唷”的呼喊响彻两岸，节奏铿锵像战歌，嗓音深沉似悲啼。在他们眼里，不会生长出小桥流水人家的情调，也无心寻觅缟裙红袂临河的情感。水上的桥与他们最相熟，过桥要落帆，不能砸在桥脚的石头上，损了帆。所以须和船夫通力合作，加倍小心。但即便如此，桥脚的一块石头还是因船累年磕碰渐渐失了一角。水东流到海，记不住纤夫的苦难，但桥记下了。
一座桥能经历风霜雨雪和承载人为使用的损耗，卧波几百年而不倒，也要归功于造桥者的匠心，追求技艺的匠心之中又往往包含慈悲细腻的父母之心。“父母之为子女，必为之计深远矣。”一个家族，依水繁衍，一座桥，多少车马人流踩踏而过，多少船舶浪涛撞击磨损，没有长远的打算，必然短期倾塌。新桥桥孔处洇出一条条白痕，造桥师傅将糯米汁、明矾、鸡蛋清等搅拌在一起，灌浆到石缝岩壁中。糯米汁有超强的黏结性能，甚至能做成糯米炮台，这是现代的钢筋水泥不能理解的智慧。据说，快竣工之时，桥横吻合处的一块石头始终凿不好，一位经过的船老大把柴爿塞到合拢处，石头与木头，刚柔相济，融为一体，桥就造好了。飘然离去的船老大，据说就是鲁班。鲁班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穿越时光隧道来为一座明朝时期的桥解燃眉之急，这自然是传说。元代官方将人分十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而在民间，那排名靠后的七匠和九儒，都能获得百姓永恒的敬意，这在另一座桥——上升永济桥可以找到印证。“上跨长虹路通两岸，升看朝旭彩映中流。永古津梁基安磐石，济人功德惠胜乘舆。”两副桥联用乘舆济人的典故表达对造桥者的赞美之词，首字合成桥名“上升永济”，两副桥联嵌在石头上，是先人知道石头的铭记比肉身更长久。工匠姓甚名谁自然没有留下，但鲁班早已树立起他们的精神坐标，化成他们共同的名字。上升永济桥和很多江南的桥一样，龙门券上刻“鲤鱼跳龙门”，寄托着耕读传家、成儒出仕、光耀门楣的愿望，桥墙的联柱石上，伸出含珠龙首，既用于震慑水怪，又用于测量水位。出入于虚实而游刃有余的工匠们，如果能看到现在的人才行情，一定有遗憾，哪一个无名的工匠放到今天，不是“大师”？
如今凭栏远眺波心荡、冷月无声之时，他们也应有伤怀处。望柱上的断痕出现于半个世纪前的“扫四旧”，几乎所有石狮全被砸毁，只有一只留存，只因它当时绑着广播喇叭。这只成形于清光绪年间的石狮子，习惯了朝代更替、几世荣华一朝零落为泥的转变，看惯了桥下村妇捣衣阵阵、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一生，听惯了夜晚男人坐在桥栏上家事国事天下事的议论，他们互相争论、转引、反驳，嬉笑怒骂，插科打诨，长满老茧的手放在它冰冷的额头。石狮感到了双拳释放的轻松，精神的短暂自由传遍了男人们每一根未除尽泥渍的手指，和手指下两百年来荣辱不惊的石桥。
在芦港村，消失了青石板路、粉墙黛瓦和穷街陋巷中的脚步声，消失了纤绳、十里平畴和觥筹交错里的灯影桨声，但那曾与往事相知相熟的证物还在——一座座有名或者无名的旧桥，台阶上荒草丛生，石缝里长出的绿树葱茏。后人将借桥的旧，翻找出丝丝缕缕永新的线索来。
钱利娜，女，1979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著有诗集《离开》《我的丝竹是疼痛》，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等发表，获人民文学新人奖、浙江省优秀青年作品奖、宁波市十大文化新星、宁波市“六个一批”人才，成立市文艺家工作室，作品入选国内多种年度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