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白
我难道是一个没本事的农民吗?我难道是一个偷懒的农民吗?不,我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农民。在我有生以来,我没有偷过懒,而且,前后五村,谁都得承认——我在耕种土地方面可以算一把能手,接受新技术也是比较快的。
可是,多少年了,我经营的一块土地,着实把我弄得够恓惶,够狼狈,够沮丧,够恼火了啊!我何尝不想马上富起来?我想啊,做梦也想啊!哪一个农民不想富起来,不想过两天幸福舒心的日子呢?可是,这块地不知怎么搞的,老是长出遍地的刺芥脑子。刺芥,是北方贫瘠土地上生长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身长刺,其学名未查清。我想,这对我的文章没什么大的影响,就懒得去翻那些植物学资料了。至于在刺芥后面加上“脑子”二字,是方言,表示对其轻视、厌恶甚至辱骂的意思——多令人恼火啊!
我把耕作的法子想尽了,我把换茬的法子想尽了,我把施肥、锄务的法子想尽了,就是种什么,在选种方面,我也是细致谨慎地进行,从没有疏忽大意过。但我得到了什么呢?总是歉收,歉收,歉收!唉,真扫兴,真气人!
然而,刺芥脑子却生长得老欢实,遍地都是!它们好像专门为了嘲弄我,每逢甘雨,用不了几天,便齐刷刷地长起来!那带刺的辐射状的条形锯齿叶片,上面布满灰白色细茸毛儿,尖竖竖地迎着阳光,显得灰绿灰绿,实在刺眼!倘若它们有些许的用处,则还罢了,可它们既不能喂牲口,又无其他用场,纯粹是为了禾地,为了咂尽土壤里的一切养分而在那里生长蔓延,岂有此理!我每年的歉收,不就是这些刺芥脑子造成的?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我恨透了这些稗草!有时候不惜伤了庄稼苗子,愤怒地飞起大锄,将它们砍倒在地,嘴里愤愤地责骂:“你再给我得意!再给我遭怪,再给我遭怪!”于是,它们的尸骸东倒西歪到处都是,可我觉得还不解恨。然而我确实因此有点儿累了,在收拾过的小片土地上仰身躺下来,瞧着蓝天,瞧着那光秃秃的黄土山丘,心里好不是滋味啊!
第二天,我拿了耙子去收拾那一地刺芥脑子的残骸,因为它们死了还要威胁庄稼。我赤着脚,一不小心踏下去,它们的芒刺扎了我一脚掌,好疼啊!我叫唤着,赶紧蹲下来,得半天拔,才能把那些可恶的小刺儿拔尽。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稗草啊!什么人留下这种东西在世上,专门和农民作对呢?
我收拾了它们,心情轻松了下来,盼我的庄稼有个较好的长势。是的,那些庄稼也似乎为了感谢我,不几天就长得比过去强多了。我想:功夫不负苦心人,的确如此。我认真耕作,总会有较好的收获吧?
然而,一场小雨后,我荷锄走到地里,去看庄稼的生长情况。不料,我发现可恶的刺芥脑子又尖竖竖地冒了出来,遍地都是,似乎长得更稠密了!天哪,我真拿它们没有办法!这种鬼东西怎么长得如此快,简直不可思议!庄稼如何能竞争得过它们?它们就像有鬼神在暗中作祟一般!我毫不迟疑,抡起锄头,心里发狠地说:“挖!挖深一点儿,看看你再给我嚣张!”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挖了几天才挖完了,自然庄稼的根也受了不少损失……
秋后,我沮丧地拿着镰刀走上地头,看见那不起眼的成熟了的庄稼,真想哭。是的,我的心里酸不溜溜地够难受,够恓惶了!怎么会有好收成呢?那些可憎的刺芥脑子折腾了多少回,哪来的好收成呢?
收割后半个月的一天,我砍柴经过地头,见刺芥脑子又齐刷刷站了满地,而且,都挺着颀长的带刺的脖颈,昂着捣锣锤似的灰不溜丢的脑袋,顶上还开着淡紫色的细瓣圆花,黄花心,像戴着花冠去朝圣一般排着队,看上去很神气,很得意。呸!什么东西,掠夺庄稼养分的贼!然而它们那黄心的紫花,像猫头鹰的眼睛,瞪着我,似乎有意向我示威,有意讥讽我没有把它们怎么样!——这种情景,唉,简直能把人气疯、气麻、气瘫呀!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路畔上,不得不堕入沉思……我想,这是气候的缘故呢,还是土壤的缘故?气候固然起作用,适宜于刺芥脑子生长,但,毕竟是外界条件。而这土壤,在其深层定有刺芥脑子世代相传、盘根错节的根系,是的,断定无疑,这土壤即是它们生长蔓延的温床,是根源所在,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么,要获得好收成,不彻底将这土壤翻过,不彻底改造它,能行吗?
一声冷笑,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然而又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