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金子奇会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过夜,可他竟然回了家。
玩真心话大冒险并没有让我看懂自己的真心。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人最难走进的就是自己的心。所谓的命运,就是在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心的情况下,所有的事件接踵而至。
苗凯叫我出去走走,我们进门时踩下的脚印还留在雪上,四个人步履混杂。
小城的月光给了苗凯一个长长的身影,我忍不住发问:“你怎么那么高?”
苗凯笑道:“我模特档案上写的是188 cm,其实是191 cm。太高了也很麻烦。”
我小跑着跟上他的大步,又碎碎地念叨着:“你就不能慢点吗?我又不是琪琪那样的高个美女,我是个小土豆啊!”
他停下来,回转身看着颠颠跑来的我,站成月光下白雪上的一尊希腊雕塑。
他慢了下来,始终和我保持着一样的速度。然后让我等着,闪身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卖部,拿着一捆东西出来,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他要带着我去哪里,却一直很天真地保持着开心。那是无忧无虑的开心,是童年也不曾拥有的开心。
穿过一道坍塌的围墙,他跳了过去。我笨拙地爬到围墙上,看着黑漆漆的下面,惊惶不定。
他站近,双手展开。我蹲在围墙高处,犹豫三秒,还是跌进了他的怀里。他接住了我,并不放手,静静地抱着,时间好像也停住了。我仿佛困在一个梦里,知道该清醒却不想醒,战战兢兢。
我悄声说:“难怪琪琪会打你骂你。”
他笑,叹气,拉起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解释地往前走。
这条小巷的尽头更是无尽的漆黑。我抬头刚要问,他用手指抵住我的嘴。万籁俱寂,潮水声陡然扑面而来。海的声音,在视觉几乎丧失的黑夜里,席卷一切霸气袭来,让我颤抖、震撼、无法招架。他握紧我的手,短暂停留,继续向海边走去。
雪的下面开始有沙,我看到光亮的浪在月色下飞舞。他突然点燃打火机,在一片黑暗中点燃了唯一的暖色光芒。
我看着他在光芒中的脸,这一刻,我终于可以认真地看着他,偌大的世界,再无别人。他不断地点燃着烟花棒,一支又一支小小的烟花棒,像极了星星开放在手心。
“你去小卖部买的就是这个啊!”我惊喜并感动。
他围着我,把烟花棒一根一根地插到沙滩上,把我围在一个璀璨的心形中。我是真的陷入梦里了,只有感知,没有思考。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心的力量始终大于理智,我们却常常搞反,让自己精疲力尽。
他又带我回了酒吧。他在这里兼职驻唱,所以有这里的钥匙。在这个小城的凌晨,并没有其他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生活在这里,却都是过客。
打烊的酒吧,他只开了台上的一盏灯,坐在高椅上,抱着吉他。一切都和我这晚初见他时没有任何不同。我才意识到,初见他时,在整个喧闹的酒吧里,我的眼里也只有他。
他看着我,吉他旋律缓慢而伤感。时空都隐去了,我在他的指尖,他在我的梦里。音乐层层叠叠喷涌而出,正如我心中的爱恋。
他开口唱:“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他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吉他声消失了,我的梦也被吞噬了,寂寥而冰冷的冬夜的大海都开始沸腾了。我在他深沉苍凉的嗓音中哀伤不已,这本不应属于当下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滋长出来,泛滥成了我和他十五年的主题色。防备和诱惑,挣扎和妥协,激动和沉静,终是一曲无法阻挡的哀伤。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
他之前请金子奇找我约词,我从来没理过他。现在,因为李东明的出现,冲淡了金子奇对我的吸引,我却过不了苗凯这关。
在我的潜意识里,金子奇属于小城,李东明属于北京,而苗凯和我一样,会孤零零地从小城飞去北京。我深信他会离开小城,就如同我深信自己会留在北京,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车、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家,再也不受那些莫名的屈辱和安排,无论它们来自父母还是同伴。我要彻底的自由和独立,苗凯也是一样的人。
我认真地给他填词,他不断地试唱修改。快天亮的时候,我们合作成了五首歌。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出专辑,我会注明作词的人是你。”
我大笑,我一个读经济系的北大学生,只怕会一辈子在金融圈里打滚赚钱,谁还会在意十八岁写过的词呢?
我说:“你要是红了,大概不敢讲有天夜里你背着女朋友和另一个女孩弹了一夜吉他,唱了一夜歌吧!”
我的话刺伤了他。
苗凯反问:“那你呢?敢对你哥和金子奇说你和我单独待了大半夜吗?”
我不敢。人这一辈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时机少得可怜,为了活得少一些麻烦,我们必须选择欺骗或者隐瞒。我不想承认我错了,苗凯也没错。在宿命的安排中,我们这两个不适合的人在不适合的时间地点相遇,发生了不适合的爱情。可是,谁可以控制爱情?
苗凯不是逼我,只是让我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动了不该动的心,就不要嘲笑别人偷腥。
十五年后,很多评论家评论我的作品都说:“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汪佩佩用平等的视角细腻地周全地描画了世人百态。”
这种“平等”是苗凯那天夜里教我的事,虽然我是个涉世未深的处女,而他早已阅女无数。
天大亮之前,我们回到了小旅店。我们很小心地打开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和苗凯都不禁心里一紧。
琪琪和我哥还在熟睡,琪琪还穿着刚才那件贴身的保暖衣,但我哥不再躺在地上,而是睡在床上,外衣散落在床下,从被子里赤条条伸出两只胳膊,我们都不想知道被子下面的情形。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苗凯拉着我轻轻地退出门口。小旅店的走廊没有灯,远处一扇老旧的小铁窗透进来些微薄雾样的晨光。
苗凯弯下腰,慢慢地捧起我的脸,温柔地吻了下来,缠绵深情无休无止。
整个世界都融化了,我眩晕、窒息、意乱情迷。苗凯,我爱你,可我已经沉醉到无力言语。
很久很久很久,像过了一世那么久,他终于放开我,疼惜地轻抚了我的脸,便转身走开。
我呆在原地,想起屋里的男女,不敢叫,也不能追,只看着他越走越远,消失在下楼台阶的拐角。
苗凯后来和琪琪是怎样和解的,或者有没有和解我一直不知道。关于苗凯,我哥比以前更闭口不谈,即使偶尔被我诱出话头,也无非是之前那些负面的评价。
我自此再也不相信所谓的“兄弟如手足”,我哥在我心里也更是徒剩一个“好看”的“有血缘”的“家产独占者”形象而已。
那个冬天我再没见过苗凯,听说他改主意回新疆过年了。那时我还没有手机,而我哥已经换了两个。即使是旧手机,他也没有给过我。
苗凯就这样出现了,又消失了。我发现我无法找到他了。我记忆里那么清晰的他,并不比我每天梦里奔跑在那条晨光中的走廊追赶着的他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