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炎在安瑶的小院中坐了片刻,来时的那一点莫名烦躁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微微偏头,认真地听面前的少女讲每一幅画背后的故事。
这姑娘刚打开画稿时,紧张兮兮说出来的“随便画着玩儿”,显然言不由衷。
事实上,每张画她都完成得认真无比。不仅将京城周遭的流民画得入木三分,还仔细地与入画之人攀谈过。对他们的遭遇、他们的困境了然于胸,落笔之时,自然而然便带了悲悯之意。
“这是刘大爷,家乡那边遭了蝗灾,一家老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眼看冬天难熬,他就骗儿子儿媳说家里在京城有个阔气的远亲,自个儿过来看看,能不能得些接济。”
“……本想着京城地大,随便找个富贵人家的庄子上,总能找点儿杂活干,也不至于饿死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真能攒点铜板,回去让儿子儿媳安心。”安瑶指指一幅画中画中瘦骨嶙峋的老人,“结果啊,今年年成不好,日子难过的人太多了,这么想的人更多,要找帮佣的人家早就够人手了,哪里还轮得到他这上了年纪不够利索的?现在就只好每天领一点‘还魂汤’过日子……”
她又转向另一张画,里头是一个黑黑瘦瘦、衣衫褴褛的小孩儿:“这是小柱子,十一岁了,别看他年纪小,人可机灵着呢,爹妈都没了,他跟着个杂耍班做学徒,每日里得一点儿吃食,愣是能从牙缝里省一些出来,均给才四岁半的妹妹……”
萧北炎的目光随着她纤长的手指而动,时不时地又偏开一点,似漫不经意地从女子的脸上一掠而过。
这个平日里怎么灰头土脸就怎么打扮,似乎恨不能把自己丢进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来的姑娘,说起画中的人物时,眼底带着灼人的光。
映衬得她刻意弄得平凡了不少的脸,也跟着熠熠生辉。
萧北炎有暗卫日日留在安瑶周遭,自然知道她寻常不是太多话的人。她每日里最大的乐趣,不过是找一个新鲜的地方,坐下来一画就是半日,似是不知寒暑,又似不知饱饥。
虽说遇着了熟人会笑语交谈片刻,两眼一弯跟月牙儿似的,看似极好接近,但萧北炎莫名觉得,这姑娘骨子里,是有些“独”的。或者说,她每日里,是需要给自己一些安静待着的时间的,她享受这样的时刻。
倒很有几分书画大家的“痴”劲儿。
所以现在,靖王殿下很轻易地就分辨出,安瑶是在刻意地把这些事儿说给他听,并不只是单纯地介绍作品由来而已。
他也知道,安瑶坐在街头巷尾闷头画上半天后,总会起身与人交谈一阵,然后给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一些铜板。
毕竟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靖王殿下日理万机,影卫也不会什么都拿出来汇报,以至于靖王殿下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安瑶看见乞儿一流一时兴起给点钱,而是切切实实地将他们的事记在了心上。
萧北炎神色复杂,对安瑶的印象一变再变。
最初,安瑶在他心中不过是“混进过靖王府,也许图谋不轨的狐狸精”,好奇中夹杂着一点防备和警惕。后来,影卫盯得久了,又发现这“狐狸精”言行举止实在跟普通人也没太大区别,一不吸人阳气二不闹事,倒是有点小才。
直到现在,流民图出,萧北炎蓦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女子,略微升起了一点敬佩之意。
安瑶对别人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眼见萧北炎似乎有些走神,立刻停下来:“王爷?”
她也就想旁敲侧击一下,力所能及地让这位高权重的主儿了解一下民生问题,可不打算把人叨叨烦了。
萧北炎回过神:“无事,你接着说。”
安瑶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摇摇头:“说得差不多了,王爷公务繁忙,我不该兴致来了就滔滔不绝的。”
话一出口,便见萧北炎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还轻轻摇了摇头。
倒似有几分无奈。
安瑶的雷达唰地就大开了起来:自己也没说什么奇怪的事吧?这人怎么表现得这么反常?
天知道要让王爷的面瘫脸出现一点波动有多困难!
少女瞪圆了眼睛的样子像极了炸毛的小狐狸,萧北炎摇摇头,决定适可而止,不把这胆小鬼彻底逗毛了。他利落地拿着方才看中的画起了身,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你方才说的,本王记住了。”
身居高位,当时刻忧心百姓。百姓的苦难,是他们的失职。
“你好好整理流民图,日后,本王来取,定然会让该看到的人,全都看到。”
走之前,他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高大英俊的男子骑马离开,逆着光,整个背影看起来威风凛凛,有如天神。
安瑶在院门边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有些不愿转身回去。
严格说来,这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跟萧北炎交流,不是以一只小白狐狸的模样呜呜呜,也不是无法解释自己身份的躲躲藏藏。而结果,则是出乎她意料的顺利。
这个在旁人口中都如修罗般的冷面王爷,其实挺好说话的嘛。
更重要的是,他能耐下性子,看自己的画,也看懂了自己的画,听进了自己说的故事。
难能可贵。
等到那高大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安瑶正待回屋,另一边却传来了辚辚的马车声,声音越来越近,正是冲着这个方向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却是葛大娘吃完了酒,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尽兴回来了。
“哟,怎么在门口站着呐?刚吃完酒小心吹了风,明儿个起来头疼!”葛大娘是个热情的性子,一见安瑶便让马车停下,利落地打发走了车夫,拉着安瑶数落了两句。
“没事,现在天气还暖。”安瑶笑了笑,又问葛大娘,“众人都散了?”
“散啦,绣坊各家的小媳妇儿多,老在外头坐着不成样子。”葛大娘道,忽地想起一事,拍了拍脑袋,“对了,瞧我这记性。”
她手上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此时低头便从里头拿出了两个精致的瓶子来:“喏,看你挺喜欢桃花酿的,给你带了两瓶回来。”
安瑶愣了一下,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这桃花酿可不便宜,虽说葛大娘家经济宽裕,她却不好意思收的。
“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带都带回来了,你就收着吧!”葛大娘不由分说,将瓶子塞到了安瑶手中,“再说了,这可不是我要带回来的,老婆子才没那么细心,是我们少东家啊,看你喜欢,特地吩咐让我捎上的。”
安瑶的手一顿,目光看向葛大娘。
葛大娘也正觑着她的神色。
两厢一对上,都是女人,有些心思,忽地就心照不宣了。
安瑶已经往回收的手忽地推拒了回去,静静地看着葛大娘:“大娘,这酒,我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