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晟远是在来成衣铺的路上,听到靖王来店的消息的。
当时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方小巧精致的砚台,吃惊之下,手微微一松,砚台落在了地上,当场裂成了几块。
身后跟着的小厮哎呀一声,忙不迭地将四分五裂的砚台拾起来,拿在手里有些不知所措。
这可是以前少东家花了大力气找的,上好的砚石,再加名家的雕工,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平日里喜欢得紧,今儿个也不知怎么的,就把它连着几支好笔、一方香墨一起带了出来。
这下好了,被成衣铺的伙计一惊,整个儿砸了。
“靖王怎会突然来店中?可有人冲撞了他?”许晟远拧起眉,问道。
头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在京城的关系网,哪一支应该都攀不到靖王府去。
“没,没有,是,是巧儿姑娘!”伙计跑得气喘吁吁,却满面喜气洋洋,“王爷竟然认识苏巧儿姑娘,说是路过时,看到巧儿姑娘在店中,便进来看看。”
“这一看,他还打算在咱们铺子里定衣服呢!”伙计乐得脸都红了。
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大买卖呀!
要知道,给靖王做衣服,关键不在这一笔能挣多少。不,甚至完全不要银子,也根本无所谓。而是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的一言一行、衣食住行,那就是京城活脱脱的风向标。
今儿个王爷往店里一站,明儿个便能在满京城传开。再若是靖王穿了自家的衣服,那满城富贵,还不得把铺子的门槛给踏破了?
许晟远身后本在忐忑的小厮也听得眼前一亮,只觉得单子该如雪片一般飞来了。
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捧着黄金都求不到的!他完全相信,少东家是绝对不会在意这方小小砚台了。
果然,许晟远眉一松,有些难以想象般地确认了一遍:“你是说,靖王和苏巧儿认识?”
伙计肯定地猛点头。
出乎小厮意料的是,许晟远刚松开的眉头又微微敛了起来。他微微偏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小厮手中摔坏的砚台一眼,又很快转过头,果断地说了句:“走!”
他今日不过一路闲晃过来,并没有预备车马,此时一行三人便直奔向成衣铺。
跟出来的小厮年纪小,腿儿短,微微落后了几步。他有些费劲地捣腾着两条小腿努力地追赶,无意间一抬头,倒是稍稍有些出神。
说起来,自家少东家,今儿个似乎打扮得很有些精心呢。
一身湖蓝色的长衫,疏密有致地绣满了繁复的花纹,还全用的暗绣。猛一看几乎是一身全素,只是裁剪特别好,只有走得近了,细看才会发现大有乾坤。而且哪怕挨得极近看,也完全不会觉得花哨。
再者,从头冠到腰间的玉佩,也都是少东家平日里最喜欢的。这一身穿起来,配上公子英俊的样貌,几乎便有了京城大家公子般的贵气。又因来自江南水乡,还带了些江南人特有的钟灵毓秀,端的潇洒异常。
小厮有些困惑地挠挠头,不知怎的,蓦地想起了自己留在老家的大哥。
大哥长得憨憨壮壮,跟少东家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可他喜欢上村头那个老爱笑的姑娘的时候,也翻箱倒柜地翻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穿好后还对着水盆打理了半天的头发,甚至偷了妈妈的一点香油用。
小厮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莫名,这跟少东家有什么关系?又埋头追前边两人了。
许晟远赶到成衣铺内院时,便透过微开一道缝的门,看到安瑶在给萧北炎量尺寸。
纤细柔美的女孩,高大英武的男人,两人站在一起,竟是无比和谐。
让他莫名觉得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萧北炎正好整以暇地展着双臂,任安瑶有些苦恼地前后量着,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他的感觉多敏锐?立刻察觉了它与寻常店伙不一样,瞬间偏过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屋外。
一下子便与许晟远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撞在一起。
许晟远一怔,竟被那威严无比的目光看得有些不敢上前。
但这也不过是微一停顿,他立刻便反应过来,脸上扯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快步上前,推门而入。先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恭敬地开口:“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萧北炎淡淡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免礼!”
许晟远自然注意到靖王的目光瞬间又全落到了安瑶身上,双手在袖中渐渐地握了起来,嘴角的笑有些僵。
按说,这个时候,他该巧妙地起一些话题,争取给靖王留一个好印象的。他也非常擅长此道,在江南时,与一方父母官都熟悉无比,近乎朋友般地来往着。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放心把往京城发展这摊事交给他。
然而现在,他莫名竟有些不愿上前。便连一旁的掌柜都急了,悄悄使了好几个眼色。
许晟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难得的,并没有马上让自己调整。他往外扫了一眼,跟他过来的小厮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半分不敢往屋内张望,手上还紧紧握着方才被自己摔碎了的砚台。
忽地便有了一种豁然开朗感。
他终于明白,伙计报告说靖王与苏巧儿相识时,自己为何会失态了。除了出乎意料,更多的是因为,太过在意。
这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比自己想象的,要重的多。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灵慧的女孩,也从没见过如此让人觉得熨帖的女孩。
昨日送酒被拒时,他以为瞬间涌上心头的,是被毫不留情拒绝的恼羞。今日便似负气又似较劲般地穿戴一新,又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选出认为最精巧的文房用品,看似不在意实则心急无比地赶过来。
本以为只是一时兴起。
谁知早已情有所钟。
安瑶自然不可能发现许晟远心底的波澜,事实上,她快累死了。
天知道萧北炎到底为什么要让她干这么事倍功半的事!
她本就几乎不懂做衣服要如何量尺寸,被这人一点名,还是找借口出门,然后掌柜调来两个老师傅急急忙忙现教的。现在拿着软尺,只觉得举手投足都笨极了,还生怕弄错了。
教她量的老师傅也紧张得要命,伛偻着身子假装自己是透明人地进了屋,然后……拿出了一张老旧无比的,自己刚入门时,自家师傅让拿着琢磨的量衣图……一会儿指指这里,一会儿指指那里,给安瑶做指挥。
许晟远来的时候,安瑶正看着老师傅将两只手作收拢状,拼命往中间怼,示意……再收一收,再收一收。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