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皇城，很多人都知道中秋夜宴上，重央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谁也不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皇帝下了死命令，听到有一句关于中秋夜宴的话，议论者直接杖杀，无丝毫情面可讲。
于是，颌宫的人，只知道禁军统领高宇阳被下狱了，等待他的，是死刑。
因为设计要让皇后担干政名声而被顾太后禁足的良嫔，也就是高玉琴，高宇阳的亲妹妹；她是在十六日天快黑的时候，才听到这个消息的。彼时的她正青衣黄衫，束发抄写往生经。
细细的狼毫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出大片大片的墨色花朵；愣了三秒后，她及着没有后跟的布鞋狂奔而出，卷起的袖风带落了宣纸，连同狼毫滚落在地。
墨汁四溅。
蓝桦在后头喊：“娘娘，您好歹洗漱了再去呀！”
高玉琴却顾不上这许多。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被炙烤了一日的花草在霜露的滋润下，恢复了精神，高昂着头，对每一个路过的人报以最真挚的微笑。
黄衫一路拂了过去，棉布布鞋提高落下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葱郁踩碎。
很快，鞋子跑掉了一只，高玉琴却丝毫不管，索性将另一只鞋子也脱开，光脚踩在铺满鹅暖石的小道上；凉风吹落她额头冒出的汗珠，很快又会有新的汗珠冒出，来不及被风撩拨，便钻入眼睛里，又重新流了出来。
只是，究竟不知，那夺眶而出的，是汗，还是泪了。
她就这样一路奔跑，额上汗水如瀑，脚下鲜血淌出，一路随着她从斋月宫，蜿蜒到了鹤龄宫。
鹤龄宫里，一片灯火通明，不时传来皇后得意的笑声，以及皇帝佯装愤怒却满是宠溺的声音。那平素在她听来有些讽刺的嬉笑打骂，此刻却如细细的针扎进耳中，沿着耳道，一路扎在她的心上。
她积蓄了一路的勇气和坚强，忽然之间全部倾塌，逼迫她停下脚步来；她就呆呆地站在门口，注视着正殿中两个打闹的身影。
守门的小太监禀了进去，原本打闹中的帝后同时一愣，随后往宫门口看了看。但，墨子良和顾姝，谁也没有出来。
高玉琴在那里站了许久之后，魏礼才弓腰出来，态度是一贯的谦卑，“良嫔娘娘，皇上说了，高宇阳的事牵扯不到娘娘身上来，请娘娘放宽心；姑且念您是兄妹情深，此次您擅自离开斋月宫，便不做计较了。”
不牵连，不计较，便是帝王对她的宽容；她若再开口求情，便是奢望，是不明事理，是后妃干政。
精明如高玉琴，如何不懂得？
可她在沉默片刻后，还是缓缓地将双膝落在地上，以头叩地，“罪妾高氏，求皇上免家兄死罪，罪妾甘居冷宫，吃斋念佛，为家兄赎罪！”
每叩一次头，便长念一声。
直到地上血迹成渠，沿着石缝流去，君王方才起身，携着皇后出来。
墨子良地右手吊在脖子上，左手牵着顾姝的手，慢慢出宫，来到高玉琴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昔日的枕边人，并无愠怒，反而有几分羡慕。
“昨夜在重央楼，一位母亲当场撞柱而亡；十三人冒着生命危险混入宫来，只求以自己性命，换高宇阳项上人头。”君王缓缓地道：“林答应的姐姐，也折辱在高府。”
“玉琴。”能得君王唤一声闺名，是多少后妃的殊荣；可此时此刻，墨子良这一声轻唤中，只剩下了怜悯，“高宇阳手上人命不计其数，那些女孩子也有父母祖辈，也有弟兄姊妹；她们也曾经像你现在这样，四处求告，恨不能替死。”
没有苛责，没有愤怒，却将高玉琴的路堵得死死的，令她所有的请求都羞于出口。她仰起头看着墨子良，这个男人，也曾与她耳鬓厮磨，软语温存；也曾给过她希望。
而现在，她的希望之光已经粉碎破灭。
高玉琴的视线，顺着君王的左手一路扫了过去，最终落在了那双紧紧扣在一起的手上。她忽然将目光落到了顾姝的脸上，看着年轻的傻子皇后，用最诚挚的话语哀求：“皇后娘娘，从前是臣妾错了，臣妾真的知道错了！皇后娘娘，臣妾求求你，你替臣妾的兄长求求情好不好？”
走投无路，她甚至忘记了，这个曾经被她陷害的皇后，是个傻子。她膝行上去，想要去抓顾姝的裙裾，却被墨子良拦住了去路。
“来人，送良嫔回去休息！”也许是因为高玉琴仍旧想要利用顾姝，墨子良的语气中，添了丝不耐烦，“没有太后和朕的指令，不准她随意出宫；她若是再踏出斋月宫半步，宫里的婢女受杖刑。”
洪松连忙叫人将良嫔拖下去。
看着被强行拖走的高玉琴，顾姝眉宇微蹙，下意识地挣开了墨子良的手。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墨子良回身问：“是哪里不舒服？”
顾姝摇头，退后两步福礼，“臣妾还有事，先回贞宁宫了。”语毕，不等墨子良说话，便阔步出了鹤龄宫。
芸儿连忙小跑步跟上，离了鹤龄宫很远才追上二小姐，气喘吁吁地问：“二小姐，您刚才是怎么了？直接把皇上扔在那里，这可是大大的不敬呢。”
二人正行到御花园，顾姝忽然把脚步一顿，向前方遥遥一指：“你看，那是良嫔。”
芸儿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出去，见良嫔蓬头垢面，正伏在前方小道上叩首。她疑惑道：“她在做什么呢？”
说着话，又将良嫔起身行了三步，又跪下拜了拜，又起身行了三步，再俯身作拜……
“三跪九叩首，如此虔诚的心，”顾姝向良嫔前行的方向看了看，正看到那条盘旋在太清院后方的山道，眸中析出几分凉凉的笑意，“却没能令皇上动一点恻隐。”
芸儿更加不解，“高宇阳作恶多端，罪有应得，良嫔做再多的事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她之前还曾经设计陷害过二小姐，她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顾姝转头看了她一眼，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到底是没多说什么。芸儿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已经习惯了女人是男人附属品的事实，对于此刻墨子良待良嫔的态度，自然是没什么感觉。
可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看着墨子良对曾经的枕边人这幅态度，难免会替良嫔感到悲哀。
“回去后，告诉下头的人，多送些上好的药去斋月宫，饮食上不许苛待了。”想了想，她又叹了口气，继续说：“也要嘱咐守斋月宫的人，小心谨慎，不要让她再掀起什么幺蛾子。”
芸儿点头应下，又往良嫔的方向看了一眼，担忧道：“看她这样，是要去太清院求太后；二小姐，您说，太后会不会一时间心软，就饶了她的性命呢？”
顾姝摇头，冷笑着说：“顾太后不会的。昨夜在场的王侯夫人、诰命夫人那样多，随便哪一个漏一句出去，都能在白城掀起狂风骤雨；高宇阳是太后提拔的，一旦他杀人的事闹腾起来，众人便会口诛笔伐，到时候太后威信必然受到威胁；与其等那个时候仓促应对，倒不如先发制人，还能博个大公无私的美名。”
她步履迈的极小，每一步都行的很小心，“更何况，她不是还下旨褒奖了谭文韬吗？”
“说到这个，奴婢就更加不能理解了。”芸儿不解道：“二小姐派去江南的人还没消息传回来，两位尚书也没回来，怎么太后就先定下了应天城的罪呢？”
“高宇阳没了，得益的是皇帝，顾太后自然不甘心认输，便先下手为强，将谭文韬保下来；亦或者说，”眼看贞宁宫就在前方，顾姝脚步一顿，语转幽凉：“他们二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这个协议很有可能就是，顾太后舍弃高宇阳，而皇帝则不再追着江南的事不放。”
芸儿问：“那这样对咱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姝轻轻地叹了一声，“既是好事，也是坏事。”眼看芸儿又皱起了双眉，她忙说：“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芸儿便不好再说什么。
说是好事，因为这桩事情上，很明显是嘉囿皇帝占了上风，距离他乾纲独断，又近了那么一丢丢；说是坏事，是因为她发现，嘉囿皇帝好像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样一来，她今后的行动就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了。
另外有一件糟心事，就是凤阁阁主竟然是顾太后，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而且，看昨夜那些暗卫的手段，果真是名不虚传，不愧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组织。
顾姝刚刚进院子，小肆便迎了出来。她此番受伤不轻，好在顾姝给的药有奇效，被强令将养了七八日，倒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脸色还没有恢复如初。
她先见了顾姝的礼，将人让进寝殿去，关上了门，方说：“江南那头传了消息来，应天城曾经在年前上过折子，却被淮阳驿站给扣下了；而谭文韬折子上所述，尽是他捏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