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到二十六日，皇后的贞宁宫装修完成，特特请了王侯夫人、诰命夫人及朝中各家待嫁女儿入宫来，让她们把自家小孩也带上，好热闹热闹。
一众夫人倒是积极的很，各家有女儿的带女儿，没女儿的带小儿，实在没有带的，只能带上两个丫头充数了。
顾姝命人在后院摆开了数十桌火锅，特意用了大红的桌布，十分喜庆团圆。
小孩子另在别院玩耍，有专门的嫲嫲照看着。
顾姝又亲自往太清院请了顾太后来坐首席。
御膳房早已预备妥当，只等着皇后一声令下，便将各色材料端上桌来，炉子里升了火，有专门的丫头在旁涮菜夹菜。
命妇之间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倒也融洽的很。只是时不时从隔壁传来哭声，有小丫头跑来说哪家公子又找娘了，哪家孩子尿裤子了……
一来二去的，众人的话题从衣服首饰便转到了孩子的身上。
谁说自家孩子皮的很，被祖母宠的无法无天；谁又说自家孩子安静过头了，终日躲在房间里不见人，也不肯多说话；谁又说自家孩子三岁读诗四岁习武，立志长大要成为国之栋梁。
提到这个话题，可比那些硬邦邦的死物要有趣的多，乖巧的孩子总是乖的千篇一律，而熊孩子各有各的熊处，真要说起来，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那些年轻待嫁的女子，没有孩子可说，加上自身的矜持，也就只能三缄其口。
而上了年纪的，孩子早都成孩儿他爹了，再说他的糗事，难免抹不开脸去。
席间不知有谁叹了一声，“我那儿子呀，去军机营待了半年，脾气习性倒是改了不少，我与他爹看着也都高兴。可眼看着就去了玉兰关，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在场命妇中，有不少妇人的孩子都在军机营中，闻言纷纷附和；而那些千金小姐，有心仪对象在军机营的，也有兄弟朋友在里头的，面上皆露出了忧虑之色。
顾姝见众人情绪酝酿的差不多了，便提议到前头去看戏。
梨园戏班子排演的曲目，都是些极热闹喜庆的，有一个专门的戏单子，平素主子们喜欢听什么他们便演什么。今儿却不等人点戏，待众人坐下后，便立即开锣上台。
演的却是一出李娘子守关，又一出穆桂英挂帅，都是极悲壮的。
席上众人看着台上的人持枪带甲，刀光里来剑影里去，便联想到自己在军中的儿子，不少人都纷纷泪目。
到了第三出，顾太后便坐不住了，起身回了太清院，并叫帝后来就见她。
顾姝忙派人往鹤龄宫通知嘉囿皇帝，二人相携至太清院。
顾太后已经换了一身便服，歪靠在榻上，阖眼养神。等帝后行了礼，方缓缓睁开眼，将二人打量一番后，问：“今日这事，是谁的意思？”
顾姝上前一步，答说：“回禀太后，是姝儿的意思。”
顾太后便冷眼瞧着她，厉声道：“一个傻子，就要有傻子的自觉；你做的那些事，哀家不与你计较，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若你还想在这宫里好好呆着，就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哀家还能于你一个余生顺遂。若不然，别说你是哀家的侄女，就是哀家的女儿，也断断容不得你如此放肆妄为，败坏朝纲。”
顾姝想起林樱的话，暗道她可但真了解太后，连说的话都差不多。
面上，却是一副瑟缩害怕的样子，唯唯诺诺地道：“姝儿只是想请各位夫人说说话，再者也想为皇上物色几位嫔妃，实在不知道错在哪里。”
“错在哪儿？”自从得知顾姝是装傻之后，顾太后将前景联想起来，便幡然明白过来。从一开始，自己就被这两个人给算计了，难怪每次议论朝事时，皇帝总要将‘傻傻’的皇后带在身边。
她也怪自己糊涂，竟然心软，以为人傻单纯天真，最是无邪，偏信了这个侄女的话。
“那哀家就告诉你。你让那些命妇带着孩子入宫来，无非是想让她们想起参军的亲人；台上演的也全是出征从军的戏，无非就是让那些命妇来告诉哀家，一旦前线战争失利，这些人将痛不欲生，而到那个时候，她们就会认为是哀家害死了那些将士。”
毕竟是有些年岁的人，加上怒极攻心，一席话说下来，已然十分气喘。
星月连忙捧上蜂蜜茶，服侍太后漱口润喉。
顾姝在下候着，等太后稍稍缓解了，才道：“将士们为了国家，远离亲人，不顾性命。‘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们也是昙国的臣民，他们也有活下去、与亲人团聚的权利。”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凤榻上的人。见顾太后只是蹙眉沉吟，并未多添愠怒，便继续道：“如果，今日镇守玉兰关的，是父亲。太后姑母，您还会犹豫吗？”
“后妃干政，可是死罪！”顾太后终于开口，轻飘飘的一句，却比任何语言都具有杀伤力。
顾姝还要再说，却被墨子良往后一拉，将她藏到身后。他朝座上的人深深一礼，道：“今日朝堂之上，支持王叔的有十分之一；持观望态度的过半，而支持太后的人，似乎也有些动摇。而今日在贞宁宫的那些命妇，她们单是看着戏曲谈论其自己孩子，便已经泪目；如若知道了玉兰关开战，她们也会像太后一样关切着前线的战事，寝食难安。”
顾太后深吸一口气，却无话可说。
墨子良继续道：“儿臣知道，太后是怒儿臣不争气，是真心实意为着昙国着想。王叔若有夺位篡权之心，早在一年前儿臣刚刚登基时，便可获得满朝文武的拥戴，废掉儿臣。”
他微微抬头，看向顾太后，轻声问：“太后还记得，王叔当时是怎么做的吗？”
一个站在权力巅峰、俯瞰整个世界的女人，她未企及这个高度前，需要经历过多少磨难，闯过一个又一个的生死难关，才能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拼搏出这一片海阔天空？
众人只看到了她如今大权在握挥斥方遒，又有何人了解过。曾经，就在这间屋子里，她也曾害怕到全身战栗，紧紧地拽着手中的龙头杖，手心、额角全是冷汗。
那个时候，太清院的门口跪了白花花的一片人，他们全身缟素，全然不顾先帝灵柩还未出宫，便要枉顾遗旨，奏请她这个太后避居深宫，不得干政。
她甚至，直到如今，还会梦到那一天。梦里的天地一片血色，却不及那一声声的奏请可怖。
“你若能找到他，请得动他……”有些往事太过沉重，光是一想，便足以令这个年将不惑的女强人，用尽全身力气。连声音都变得轻浮了，“就随意吧。至于凤阁的人员，哀家决定派韩宏亮去，有什么事，找他就是了。”
“多谢太后体恤。”墨子良脸上的喜悦藏不住，“前线的将士们，昙国的百姓，会感念太后一片仁爱之心。”
“仁爱？”顾太后自嘲地一笑，“难道不是就皇帝你，都巴不得哀家早些死吗？”
墨子良垂首，敛容，“儿臣不敢。”
“哀家已经一退再退了，皇帝是否能允一件事？”顾太后抿了口茶，勉强提起些力气，“陈、温二位姑娘，哀家看着不错，皇后也很喜欢她们二人，就把她们留在宫里吧。皇帝，你也老大不小了。”
此事墨子良与顾姝早已商议好，实在算不得什么事，当即爽快地答应了。
顾太后这便示意他们离去。
帝后辞出太清院，沿着小道闲庭漫步。墨子良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朕昨夜便令洪松给王叔去信，要他先去玉兰关与护国公了解情况，这边韩宏亮直接带领凤阁的人前去汇合。只要破除了野狐的隐患，那么玉兰关战争结束便指日可待。”
相较于他的喜悦，顾姝就显得有点悻悻然了。她现在，愈发觉得顾太后是个可怜的女人。
但作为一个女人，要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已经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了。最可悲的是她不是丈夫的心头好，分明恨透了另外一个女人，却还要靠着她往上爬。这对于这个女强人来说，何尝不是人生一个污点？
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不仅对她没有半点感激，还心心念念要自己的生母，与她作对。哪怕是铁打铜铸的人，也未必能受得了。
诚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了一己私利伤害他人的行为不可取，顾太后也好，玉太后也好，这些女人，都是封建思想下的受害人，可怜，可悲，可叹。
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明显不怎么好，墨子良问：“怎么了？从太清院出来，你便一直闷闷的。”
“没什么。”顾姝叹了口气，“只是在想，像太后姑母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事，是能令她真正开怀的呢？”
墨子良想了想，说：“倒还真有一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