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诚心是个万分识时务的人，见皇帝明显是有话要和皇后单独说，只等帝后落座后，便识趣儿地辞了去。
待她走后，墨子良将芸儿也打发下去，屋中只他与顾姝时，才开口说：“前些日子，朕让洪宝特意潜去乌拉国打探了一番，得知真正的红莲公主，已经被里赤松软禁起来。”
顾姝正起身为他斟茶，闻言手上动作一滞，回过头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那这个红莲是谁？”
墨子良道：“身份还没有查出来，但此人冒充里红莲来到昙国，定有所图谋。”
顾姝将斟好的茶递给他，折身坐在旁边凳子上，凝眉道：“可若这个里红莲是冒充的，那里赤梅不可能不知道啊？莫非，他们之间在演戏？还是说，这个里赤梅也是假的？”
墨子良啜了一口茶，方道：“里赤梅的身份证实是真的，至于他为什么为这个假的红莲公主隐瞒，定是另有内情。如今大婚在即，姝儿，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办？”
顾姝的心思，却完全没在大婚上头。
如果这个里红莲是假的，那她‘鬼手佛心’百里红莲的身份，是不是也是假的？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血蟾蜍岂非也是无中生有？甚至，很有可能，是她的一个陷阱而已？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便泛起万千的愁绪。
墨子良剩下的时间不多，如果血蟾蜍是假的，那希望岂非又少了一分？
见她凝眉沉思，墨子良眸中也露出点点疑惑来，却没有出声，只慢慢地饮着茶。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人有很多事瞒着他，可每次一问，她便将话题岔开，明显是不想说的样子。
从前她装疯卖傻，半真半假；而现在她睿智尽显，却也没有打算与他坦诚相见。
二人正沉默着，芸儿在外头敲了门，说：“皇上，娘娘，乌拉国王子求见。”
顾姝这才回过神来，与墨子良对视了一眼，随后才应声：“让他进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的一瞬间，日光便铺了进来，还没来得及铺到帝后跟前，便被随后而来的物体给遮挡住了。
“皇后娘娘，莲妹这些日子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吧？”里赤梅背光而来，一身银白的衣衫波光粼粼，好似一条壮硕的白色锦鲤。他一边吼一边进屋，目光在屋子里搜索着，很快就锁定在了顾姝面前的那盘瓜子上，蹲在边上就嗑了起来。
顾姝面上不动声色，笑道：“红莲公主甚是可爱，与后妃们相处也十分融洽，王子尽管放心。”
里赤梅一抬头，这才发现皇帝也在，嘿嘿笑着：“皇上也在呀。”
墨子良端着茶靠在软榻旁的矮几上，微微含笑看着乌拉国王子，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打了招呼，里赤梅又转头问顾姝：“再有两日就该大婚了，小王能去看看她吗？”
“这个自然。”顾姝大方道：“不过王子毕竟是外男，出入后宫多有不便。”她想了想，又道：“这样吧，眼下红莲公主正在太清院看小公主，本宫让芸儿带你过去。”
“皇后太好了。”里赤梅将手里瓜子一扔，站起身就准备给皇后来个大大的拥抱。但眼角瞥到了静静坐在旁边的嘉囿皇帝，那伸到半空的手生生地收了回去，尴尬地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一手瓜子灰全擦在了衣服上，瞬间从洁白无瑕的如玉公子，变成了瑕疵品。
顾姝便将芸儿唤道跟前来，叮嘱说：“贞宁宫到太清院要废上半个时辰，你仔细带王子过去，莫要迷路了。”
芸儿愣了愣。
太清院虽然离得远，但她一个小女子，慢慢踱步过去也要不到半个时辰，怎么二小姐就需要半个小时了呢？
她抬头看了二小姐一眼，看到自家二小姐冲她眨了一下眼，当即明白过来，这是要她拖延时间呀！
虽然不知道二小姐到底要做什么，但这么久了，芸儿早就无条件崇拜信服自家主子，因此微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奴婢会好好带着王子过去的。”
二人走后，顾姝立即起身书了几个字，折叠好了，唤了秋葵来，吩咐说：“立刻将这个送到太清院，交给主事的文姑姑。”
秋葵应声而去。
顾姝口中的文姑姑，指的就是乔装改扮后入太清院的婷婉，这事墨子良是知道的，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等顾姝回身，他才又提起刚才的话题，“姝儿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顾姝之所以极力撮合红莲公主和宝亲王的婚事，只是为了让百里红莲为墨子良治病。如今这个百里红莲身份存疑，她眼下只想尽快弄清楚真假，免得白白花费时间在这个假公主身上，反而耽搁了墨子良的病情。
但她也很明白，里红莲与墨言卿的婚事，已经不单单是墨子良的病那么简单了。此事关系到回鹘关的将士和百姓接下来的数月会不会生活在烽烟战火下，关系到数十万人的生死。
她可以硬着心肠不管这些人的死活，但墨子良绝不会坐视他的子民饱受战火离乱之苦。
想了片刻，她道：“里赤松密谋造反，乌拉国战乱是真，里赤梅借兵也是真。他帮着这个假公主隐藏身份的目的，很有可能是想要促成两国联姻，好借兵回乌拉国平反。否则，他不会千里迢迢以王子之尊来到昙国。”
墨子良点了一下头，接着他的话道：“根据洪宝的消息，里赤松软禁了真的红莲公主，那他一定是知道这个公主是假的。但根据假公主的说辞，里赤松曾经数次派人追杀她。”
两个人思维很快就接上了轨，顾姝道：“如果追杀是真，那么这个假公主一定握着里赤松的把柄，令他不得不千里追杀。若追杀是假的，那这就是假公主和里赤松合演的一出戏，其目的也不外乎两种可能。”
墨子良低头吃了一口茶，没有立时应话。
顾姝看了看他，接着把话说下去：“要嘛，她是奔着里赤梅来的；只要杀了里赤梅，那么借兵一事也就不存在了。要嘛，她就是奔着宝亲王来的；试想一下，大婚当日，宝亲王被刺伤或者刺死，那么里赤梅同样回不了国。”
她话音微微一顿，看向墨子良的眸光显露出了担忧来。
墨子良抬眼接触到她的视线，反倒是坦然一笑，“或者，她是直接冲着朕来的，也说不定。朕死了，作用应该比王叔要大些。”
顾姝将身体挪到软榻上，轻轻地握住了君王的手，低眉掩去眸中的丝丝悲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知道自己活不过两个月的人，内心该是怎样的绝望？他该要用多少力气，才能让自己轻描淡写地说出‘死’这个字？
而造成今日结果的，正是她的狂妄与无知。
若非她仗着自己穿越而来便自觉高人一等，玩弄心计权术，以为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又怎么会轻易将那枚毒药给他？
无数次，她想要把真相和盘托出，告诉他，她会一直同他一起，站在这至高无上的孤峰上，让他不至于孤苦伶仃一个人。
告诉他，生，她陪着；死，她也相随。
可每次看到他强装出来的笑脸，那些在唇舌缠绕了无数遍的话，又生生地噎了回去。
她的‘竹先生’曾经是多么逍遥洒脱的人啊！她的‘皇上’是这世界九五之尊，肩上担着天下人的民生！她的‘夫君’总是不动声色地为她挡去了危险，不论是刀枪暗箭还是流言蜚语，他总是将她护在身后！
他明知道，一身母胎带来的弱症是因她母亲的缘故；他也知道，即将不寿是拜她一颗毒药所赐。
但他不怨不恼，不恨不愤，仍旧默不作声地护着她，甚至想要将她从这潭浑水中拉出去。
她顾姝，二十一世纪，是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杀手。穿越到昙国后，装疯卖傻，多少欺骗和利用。
又何德何能，能让这个九五之尊的男人，如此呵护呢？
“姝儿？”墨子良唤了一声，却是更加握紧了顾姝的手，眸中笑意锐减为担忧：“你怎么了？”
“没事。”顾姝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悲凉已经尽数散去，转为淡淡的笑意，“只是觉得，红莲公主这事实在匪夷所思，人心难测，若能寻个僻静的地，就咱们两个，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该有多好？”
她在笑，可那笑却刺的墨子良双眼生疼。
他将茶杯搁下，伸手将皇后揽入怀中，眸中的担忧更为明显。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该是每个女子的追求。他的‘苏姑娘’再怎么狡猾乖觉，但终究还是个小女子呀。
可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从前的他无法满足，因为他是这天下的君主，一出生肩上便压着重重的江山社稷。
而现在，他连站在她身后为她遮风挡雨的时日都不多了，又拿什么去与她谈一生归隐呢？
“你想出宫吗？”鬼使神差地，他这样问了一声。
顾姝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嘴角微展，“皇上在哪里，臣妾就在哪里。”
夫唱妇随。
多么轻描淡写却又深情至极的话呀，可它来的太迟太晚，晚到许下誓言的两人，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去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