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
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
回鹘关外浩浩黄沙，百丘连绵起伏，甚是壮观。
数十人马行走其间，皆披麻戴孝，抬着两具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
为首一人捧着两个灵位，一头红发于寒风中张扬着，于一片白色间十分突兀。
回鹘关门口，嘉囿皇帝率领着回鹘关十数将领侯立着，皇后与他并肩而站，其后是小肆与小七，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两具棺椁上，面色凝重。
待到近前，里赤梅示意众人停下，自己上前一步，将手中灵位往顾姝的方向递了递，朗声道：“皇后娘娘，本王已经按照约定，将贵属的遗体亲自奉送回来。”
顾姝示意小肆上前接了灵位，又让小七上前开棺验看，确认是小三和小六的遗体后，方叫人接了棺椁。
“本宫与王子之间的恩怨，暂且了结，还望王子殿下好自为之。”
“既如此，咱们是不是该谈一谈签订盟约的事啦？”
里赤梅放着昙国皇帝在这里不理会，放着回鹘关数十将领也不理会，偏偏要同顾姝一个深宫妇人谈论两国盟约的事，摆明了是没将众人放在眼里，更有挑拨离间之嫌。
顾姝又岂会如他所愿呢？
她没有接话，招呼着小肆和抬棺的众人，转身走人。
“唉？皇后娘娘您别走呀，咱们再聊一会儿呀！”王子殿下满脸疑惑中，参杂进几分担忧，“本王应邀前来可都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您不能把本王丢在这里呀！”
顾姝权当没有听到，甚至还加快了步伐。
一旁，传来嘉囿皇帝冷冷的声音：“接下来，还是朕同王子殿下谈谈吧，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回鹘关将士们都是讲道理的宽容大度之人，不会斤斤计较的。”
光听这声音，里赤梅已觉后背发凉，他机械地转头望了过去。
嘉囿皇帝口中宽容大度、不爱计较的回鹘关将士，正如狼似虎地盯着他，每一道视线里都好像藏了万千毒针，只要他做错了一个微表情，就能顷刻间将他射成筛子。
“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哈！”王子殿下一字一句地斟酌着用词，生怕一个语气词用错了，就会变成筛子，“以后大家和平共处，就都是兄弟了哈！”
在场的都是热血儿郎，最爱的是拳脚上见真功夫，口舌上逞能非男子汉大丈夫，因此无人接他这话。甚至有人将腰间的佩刀朝他递了递，意思再明显不过。
护国公到底年长，经历的事多了，心境也就不同了，最先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藏好眼中的毒针，沧海一声笑，一笑泯恩仇。
“王子殿下几次进攻进退适宜，布局巧妙周全，令老夫都有些措手不及，实在是后生可畏矣。”老国公大笑着上前一步，伸手搭上了里赤梅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咱们再切磋切磋！”
他一上前，里赤梅带来的人便如临大敌一般，纷纷准备拔刀。
王子殿下小心肝也是一颤，但毕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示意自己人无须紧张，随后微微弯曲了膝盖，让自己的肩膀低一点，再低一点，直到老国公的胳膊不必抬起来就能搭在他的肩膀上。
“国公爷说笑了，”身体上的姿态放低了，言语上的姿态他就放的更低了，“小王那点小伎俩，在您老面前就是班门弄斧，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上不得台面的。”
护国公脸上笑容一收，凝眉正色，“老夫很老吗？”
里赤梅上下将他扫了一眼。虽然穿着一身寒甲带着头盔，但鬓角白发那么明显，眉毛和胡须也是白的，一脸褶子跟黄土高原似的！
心道：您都自称老夫了，老不老心里没点数吗？
当然，有些实话，是不能说的，哪怕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他只能选择睁眼说瞎话。
“不老不老，国公爷身强体健健步如飞，您和梁将军站在一处，众人只会说你们是打虎亲兄弟，谁能想到是上阵父子兵呢？谁也看不出您已经年逾六甲了。”
这话，听着像是那么一回事，但仔细一想，又哪哪儿都不对劲儿，可又具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梁泰首站了出来，提醒道：“王子还是里面请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要谈的事情还很多呢。”
他们要谈的事，确实很多，首先便是清算旧账。
里赤梅千里入白城，装傻充愣骗走了昙国五万兵马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王子殿下也是做好了充足准备来的，不仅答应将五万将士分毫无伤地送回来，还附赠一个月的军粮。
诚如墨子良所说，回鹘关将士都是热血儿郎，大方不爱计较，他们也只是将一个月的军粮改为一年，还能分期，十分大方了。
如今乌拉国处于下风，王子殿下唯有忍痛答应。
接下来便是东珠刺杀墨子良的事。这个不仅关系到昙国的国运，更关系到了皇帝的面子，若是连皇帝的面子都找补不回来，那昙国万万臣民的面子又上哪找去？所以，他必须要交出东珠，然后当着全天下的人斩首示众。
这一点上，里赤梅表现的很坚决，东珠是不可能交的。
他给的理由也很充分。东珠是他的未婚妻，也是将来乌拉国的王子妃，更是要做王后的人。更何况她还是大将军之女，要是把她交出去了，那大将军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到时候他要是死了，乌拉国就真的内乱，会不会殃及到昙国还说不定。
而为了补偿，他答应可以将自己真正的妹妹里红莲送到昙国做人质，并让她免费帮皇后娘娘的朋友治病，治不好提头见的那种。
所谓皇后娘娘的朋友，便是墨子良了。
前不久他还性命垂危混沌等死，现如今他已然生龙活虎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自然也就用不上红莲公主医治了。
但嘉囿皇帝还是答应了。
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嘛！若真的太过斤斤计较，那今日这盟约就别想签订了！
听到皇帝同意了，坐在屏风后头嚼着葡萄干的顾姝轻轻地叹了口气。
无论这个里红莲到底是如里赤梅所言，不谙世事；还是如东珠所言，是她谋划了这一切。此时此刻，她在自己兄长的眼里，也只是件能维持两国关系的物品，随时可以牺牲。
虽说在帝王家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但她还是忍不住为那个素未蒙面的女子，叹了一声。
而对于率先开战这一点，里赤梅认错态度十分良好，便是愿意拿出银子安抚阵亡的将士。
旧账，也算是清了。
接下来便是此番对谈的最终目的了。
乌拉国地处山丘，多铜矿和银矿，少铁矿。一般来说，铜矿与银矿都是用来铸造银钱的，若是制作农器，则差强人意。
所以，里赤梅提出，以铜矿与银矿，来换取铁矿，这是互利的局面。
墨子良不同意，理由有三，且都很充分。
第一，铁矿多用于制作兵器，谁又能保证，他们拿到铁矿后不会用来制作兵器呢？乌拉国与昙国之间千里迢迢的，也无法监督不是？
第二，未经冶炼的矿物有好有坏，该怎样划品，怎样计算价值，这是需要考量的。万一有一方合作不诚，以次充好，调查起来麻烦不说，反而伤了两国的和气。
第三，昙国铁矿虽多，但虚耗也打，同样属于稀缺资源；而银矿与铜矿也十分充裕，这样的交换条件，于昙国不利。
而他也提出了比较折中的方法。
既然你乌拉国需要的是农器，那我昙国便为你们打造农器，要什么款式就打造什么款式，要多少就打造多少。而你乌拉国只需要用市价购买回去便可。当然，你乌拉国还得接受昙国监督，坚决不会将这些铁器重新回炉冶炼，一旦发现了，开战警告。
这样一来，表面上还是矿物之间的交易，但本质上却变了样。
铁矿在昙国被冶炼成了农器，而乌拉国要腾出时间去铸造银钱来购买这些农器，即便他们将农器运回去后再度冶炼，也要多花费一道程序，得不偿失。
而昙国这头也是稳赚不赔的。
当然，如此也是在试探里赤梅的诚心。
如果你乌拉国但真只是缺农器，就现在昙国把农器都给你打造好了，你只需要用银子来换就行了，皆大欢喜的局面。可如果你是要有别的心思，那就省省吧。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昙国局势再怎么紧张，也能耗死你这弹丸之地。
这是个重大的抉择，里赤梅足足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给出答复：同意。但他现在还不是乌拉国的国王，两国盟约还须得他上书老爹，然后双方交换盖有国玺的国书，这才算是盟约缔结。
至于交易的细节嘛，当然由各方手下人去操劳，不是他们这些龙头老大需要操心的事。
就这些事，足足商谈了一整日，月上柳梢时，嘉囿皇帝才亲自送了王子殿下出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