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龄宫内殿是平素墨子良处理政务累了，暂作休憩的地方，并不怎么如何布置，只当门口置了一套带茶几的黄花梨龙纹圈椅，正中垫了一张织锦云纹的地毯，毯上有一个铜貔貅的冰炉子，里头镇着各色时令水果。
地毯的末端放了一架紫檀掐丝珐琅岁寒三友屏风，屏风后头是一张木床，床上置有墨色薄被软枕。
顾姝被墨子良扔在软枕上，并不疼，但君王此刻的气势，令她有一丝儿胆怯，便趁势躺在软枕上装死。
“别转了。”君王一提衣摆坐在床边，没好气地道：“就你这点子伎俩，骗一骗上了年纪的太后还行，在朕面前，少来这一套。”
顾姝只好缓缓地起身来，赔着笑脸，睁眼说瞎话，“想来臣妾有点中暑了，头晕晕的，也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墨子良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皇后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姝瑟瑟一抖，立即又想起来了，“臣妾记得，是去太清院向太后请安，然后皇上来了，然后我们去了半山腰的无悔廊，然后……”
“然后，你提到了一个不该提起的名字。”嘉囿皇帝双眼微眯，接过了话头，“说说吧，你到底从何处听到这个名字的。”
顾姝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张口便胡诌道：“臣妾是从束竹阁买来的消息。”
“束竹阁？”皇帝剑眉紧蹙，沉吟了半晌，方问：“这是个什么地方？”
“皇上真的不知道束竹阁是什么地方？”顾姝对此表示怀疑，七杀堂都存在，怎么会没有束竹阁呢？但随后又想，连凤阁都从江湖组织，变成了六部尚书汇总办公的地方，束竹阁有所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你知不知道，就凭你知道那个名字，朕便可以将你秘密处死，即便太后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墨子良道：“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交代。”
面对皇帝杀意浓烈的视线，顾姝将脖子一缩，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上，顺手捞起薄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一副被恶霸欺凌的良家女子模样。
“臣女实话实说了吧，束竹阁其实是臣女创建的秘密组织，主要作用是打探江湖辛密事。”顾姝一边说，一边观察墨子良的反应。
好看的双凤眼中，杀意慢慢地淡了，转为怀疑。
“但真？”以墨子良对顾丽珠的了解，她说的十个字，只能信其中一个，“为什么朕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皇上居在深宫，若是让你都知道了，还怎么叫秘密组织？”见他好像真的不知道束竹阁，顾姝朝他翻了个白眼，胆儿也大了起来，“皇上要是不信，且等两日，我在白城开了一家食品铺子，名字就叫束竹阁，表面上是做生意，实际上却是专门打探消息的。”
墨子良加深了眸中的怀疑，“但真？”
顾姝胆儿又肥了一点，半起身跪在薄被上，并起三指指天发誓，“臣妾若是欺骗了皇上，就叫臣妾一辈子沦为乞丐，人人喊打。”
墨子良点头，“你这么贪恋权财，肯拿这个来起誓，倒有几分可信度。”
顾姝无语。
墨子良随即继续冷着脸，追问：“即便是束竹阁，也总有个消息来源。据朕所知，当年的知情人全都被秘密处死，这世间唯有太后与朕，及顾相爷知道……”
说到这里，嘉囿皇帝便住了音，满目戒备地看着他的皇后，“举荐你代替姝儿入宫的是顾相爷，而你连国书都能看到……”
“皇上是怀疑父亲泄露的消息？”顾姝现在全靠顾太后和顾昀做靠山，可不敢让他们两兄妹出事，“那乌拉国的国书是臣妾无意之间看到的，父相的为人，皇上应该比臣妾还要清楚。即便你不信父相，也该相信顾太后。毕竟，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了，对父相也没什么好处！”
墨子良似乎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绕过了顾昀，继续追问：“那你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顾姝一时语塞。
这一世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像上一世，虽然前路茫茫，但好歹墨子良对她没有敌意的。
她抬起双眸，诚挚地看着嘉囿皇帝，生怕自己一个眼神虚了，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上，江湖有江湖上的规矩。”她郑重地一字一字地道：“我不能为着自己保命，就出卖线人，否则，日后还如何服众？”
“服众？”墨子良冷笑，“难道你不是靠威逼利诱，才让那些人被你所蒙蔽，甘愿为你卖命的吗？”
“皇上但真是了解臣妾的很。”顾姝唯有苦笑的份儿了，“可无论怎样，臣妾还要靠着他们得到消息，就如之前乌拉国那般。皇上若要治罪便治臣妾的罪好了，臣妾是不会出卖束竹阁的人的。”
语毕，她将心一横眼一闭，一副任凭处置的大义凛然的样子。
“你……”墨子良恨的咬牙，偏生又拿这个女人毫无办法。虽然自己不信她这套说辞，但保不准太后会信，届时她再服个软掉两滴泪，说不定太后反而要怪自己不能夫妻同心！
想到这里，墨子良脸色又沉了三分，看向顾姝的视线里，更添了三分杀意。
“皇上……”顾姝在挨骂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试探，“如今臣妾荣辱皆在皇上一身，自然是不会害皇上的。”
“这可很难说。”墨子良仍旧是冷哼，“谁知道你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呢？”
关于自己究竟有什么心思，顾姝说一千道一万，墨子良也不会信的。她索性绕开‘情’字，从利益出发。
“皇上居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虽说朝廷与江湖约定俗成互不相扰，但那些大帮小派若是真的纠结起来，未必没有与朝廷一战之力。”想起前世的凤阁、束竹阁、七杀堂、忠义堂这些帮派，顾姝脸上流露出无限唏嘘与担忧，“江湖之忧，不比邻国忧虑要小。”
道理，墨子良自然是懂的。莫说是那些江湖帮派，就是叶家这样与朝廷密切合作的商贾，朝廷也不能完全放心，更何况是那些武装力量呢？
先帝在时，尚且年年赏赐各帮派殊荣好处，为的就是稳住他们。自己才登基不到两年，除了延续祖上留下来的规矩，并无他法可想。
假若真如顾丽珠所言，自己建立一个帮派介入江湖，掌控各帮派之间的动静，也能知己知彼，即便到时候真的内忧，也能有所防备。
可……
嘉囿皇帝沉吟着，深沉的视线落在那张绝色的容颜上，未曾舒展的剑眉皱的更加紧了。
顾丽珠很聪明，这一点他承认，可相对的，这个女人也很歹毒，为达到目的连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下得了死手，若让她坐大了，只怕是养虎为患！
他在思考，顾姝也在为自己考量，是否顺杆往上爬，就把束竹阁建立起来，将来也是自己的一个依傍。但看墨子良如今这态度，恐怕是不放心将束竹阁交给自己！
两个人都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但由于她们两个此刻离的有点近，在旁人看来，姿势颇有几分亲密。以至于闯进来的万微澜只来得及唤一声“皇上……”，便呆愣在月牙门下。
因为她从那扇屏风上看到的，是两个亲密无间的影子。
“胭脂，你不是说，皇上要责罚皇后娘娘吗？”好一会儿，万贵妃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呆呆地看着床上的两个人。
紧跟在万微澜身后进来的胭脂也呆住了，喃喃道：“奴婢不知道呀，是洪公公吩咐奴婢去斓桦宫的。”
一旁老洪公公自觉地低头，俯身掸一掸白蟒云纹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假装没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
“微澜，有事吗？”嘉囿皇帝不动声色地反问，视线仍旧冷冰冰的落在顾姝身上。
“呃……啊……这……”口舌一向利索的万贵妃，少见地舌头打结了，“天气炎热，臣妾来问问，鹤龄宫是否要加送冰块。”
鹤龄宫需不需要加冰块，一向都是由老洪公公负责的，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派人去斓桦宫，哪里用得着贵妃娘娘亲自跑来看呀？
“不用。”嘉囿皇帝忽的牵起了一个嘴角，“皇后冰肌玉骨，触手微凉，有她在，朕身心甚是凉快。”
听到这话，万贵妃身子一个踉跄，差点就栽倒下去。幸而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手一伸，稳稳地扶住了月牙门上的雕的梅花花瓣，维持住了自己高贵典雅的形象。
而顾姝却明白，墨子良这话明着是在夸她，还顺道带了些许的甜蜜，撒了一把狗粮，但实际上，这是在说她是个蛇蝎妇人！
只有蛇的身体，才在大热天还是冷冰冰的。
“皇上有龙神护佑，阳刚之气太盛，臣妾却觉得十分炎热。”她笑眯眯地毫不客气地还击，“这鹤龄宫，还是多添点冰的好，省的皇上中了暑。”
万贵妃刚刚站稳的身体，再一次踉跄了一下：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呀？
“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旨意，这就令内务府送冰来。”为了保住自己高贵典雅的形象，万微澜说完这话，明智地选择了闪人。
连带着胭脂与老洪公公，也一并退出鹤龄宫外，看天看地看四方，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