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找回来了，是一件高兴的事儿。可墨子良眉眼低垂，满目心事复杂的样子，看不出半点高兴来。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顾姝小声地问。
墨子良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低头猛地灌了口茶，方说:“北漠王的幼子北漠铁真来昙国了。”
上一世，由于北漠和昙国开战，顾姝一心只关注着玉兰关和东北野狐家，对于北漠王那边倒是没怎么关心，也就不知道这个北漠铁真到底是什么来头。
两国交好，互遣来使一向正常，且让王子出使，更能显得对这两国邦交的重视，并没有什么可担心之处。当然，前提是，是正大光明的来使。
若是一国的王子，偷偷地到了别人的国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想打战，事先派人来弄清楚底细。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事。
如果北漠铁真是正常来访，亦或者为着探听国家虚实来的，墨子良现在该找的是朝中大臣，商议应对敌国之策。
可他现在来找的，是她这个皇后，说话还吞吞吐吐藏着掖着，任谁也能猜到北漠铁真来昙国肯定是为私事，且这件私事叫嘉囿皇帝知道了，很为难。
再联系北漠沁雅失踪一事，其中真相也就不言而喻了。
“莫非，淳贵人失踪一事和北漠铁真有关系？”顾姝试探着问。
她起了个头，墨子良便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了，“叶家得知宫里丢了人，立即传令码头寻找，在叶家船上把沁雅扣了下来。高宇阳率人赶到，对船上的其他人进行调查，铁真身份不明被带了回来，在他身上发现了北漠家族的印记。”
顾姝早想到这里，“那二人可承认了私奔一事？”
墨子良苦笑道:“事关两国邦交，二人如何敢认？那铁真只肯认自己私到昙国的罪，说是与家中争吵，游历到此。至于淳贵人，无非是说马匹受惊，迷了路，误上了船。”
顾姝沉吟了片刻，问:“现如今二人在何处呢？”
墨子良道:“北漠铁真关押在京兆府的大牢里，高宇阳问出他的身份后，并未声张。沁雅已经带回山上，在她自己屋子里关着，没有朕的允许出不来。”
顾姝想了想，再问:“皇上可想好了怎么处理这件事？”
怎么处理？
若是墨子良知道怎么处理，也就不会往这里来，向他厌恶着的女人述说这件事了。面对顾姝的问题，他垂首看着手中杯盏，用杯盖轻轻地荡着茶叶沫子，以沉默作答。
见此，顾姝心中微微一叹。
无论墨子良心中对北漠沁雅是否有男女之情，毕竟是入了他后宫的人，她和北漠铁真之间便是有天大的情，也不应该在嫁到昙国来后，还心存妄念，乃至私奔。
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无法忍受的。
另一方面，北漠铁真是北漠王的儿子，而北漠沁雅是两国友好邦交的象征，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在昙国出事，都有可能给北漠发兵的理由。这，是墨子良作为一国之君，不得不忍的事实。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心里，该是在发与不发之间，纠结一团的吧。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顾姝问。
墨子良正为此为难，想了想，道:“你的鬼点子一向多，你觉得此事朕应该怎么处置？”
顾姝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此事的处理结果，无非是两个。一是隐忍不发，权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放了北漠王子。”
墨子良抿了抿唇，显然是不愿意就这么戴上这一绿帽子。
顾姝接着道:“第二，将北漠沁雅与北漠铁真押送回北漠，交给北漠王发落。如此一来，是他们北漠理亏，将来两国对峙昙国不至于落了下风。只是……”
墨子良接着她的话道:“如此一来，两国关系将岌岌可危，昙国虽然不惧怕开战，可若是能避免战争，自是最好不过了。”
顾姝将茶搁在桌上，笑道:“皇上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倒不是不甘心。”墨子良深吸了一口气，也将茶杯搁下，说:“北漠铁真虽是北漠王幼子，却最得他的喜欢，将来极有可能继承北漠王位。他与沁雅有情，今日朕拆散二人，必然会招他记恨报复，将来昙国与北漠之间，必然有一战。”
顾姝想了想，道:“若北漠铁真对北漠沁雅一往情深，皇上有沁雅在手上，他必定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若二人之间的情并不那么深厚，那么北漠铁真到昙国来的理由就有待思量，届时无论皇上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改变两国开战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墨子良眸中露出疑惑，“北漠铁真不一定是为了沁雅来的？”
顾姝点了下头，眸中露出些许的同情来。
生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多少女子身不由己？北漠沁雅虽贵为北漠王的侄女，却还要离开心爱的人，远嫁异国他乡。而即便是贵为一国王子的铁真，不也同样要牺牲自己心爱的女子来保全自己的位置吗？
而身边这个男人，坐拥昙国江山，无法选择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更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若是皇上觉得为难，臣妾愿意出面。”顾姝正色道:“试探一下北漠铁真对北漠沁雅的感情，若是真情，皇上大可以利用沁雅控制北漠。若是假意，那便做好开战的准备。”
墨子良来找顾丽珠，本就是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妥善解决的方法。如今她提出来了，他反而犹豫起来了。解决里红莲一事，这个女人表现还算可以，束竹阁的生意，她也游刃有余。对付白芍，她手段狠辣果决，这样一个蛇蝎女子放在身边，用的好是他的幸事，若是用的不好，便是昙国的祸事了。
顾姝知道，墨子良对自己这个蛇蝎女子一向是有顾虑的，所以并不着急，静静地等他作出决定。
第一缕阳光洒入屋子里，铺出一条长长的光道。那阳光一路铺到了顾姝的衣服上，照见米白衣裙上绣着的紫红色玉兰花，栩栩如生。
沉默了良久之后，墨子良终于沉沉地点了一下头，“不要伤了她的性命。”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北漠沁雅。
顾姝也明白，墨子良一向是重情的人，上一世，哪怕是面对给他戴了绿帽的万微澜，他也不曾赶尽杀绝。北漠沁雅入宫毕竟两年了，即便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情谊的。
“皇上放心。”顾姝起身朝着墨子良郑重地一拜，“臣妾会让淳贵人移去冷宫住，保证她丰衣足食，不会再出现在皇上面前，也不会让她离开皇宫。至于北漠铁真，还要烦请皇上将他带来东苑山，臣妾想请他看一出戏。”
初四一早，东苑山被浓雾席卷，整个山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顾姝早早地就起床了，穿上一袭湖绿的对襟束袖便装，发盘芙蓉髻，带着芸儿出门。一出院子，便看到了等候在门口的北漠沁雅。
北漠沁雅一向喜欢骑装，今儿却穿了一身大红的纱衣，头发掺着彩绳梳成了细小的辫子，双眉描做远山，双唇点了胭脂，额心点缀着一朵鲜艳的彼岸花。
她这一身，红的令人喜悦，也令人伤感。
她静静地看着顾皇后，双眸不悲不喜，仿佛植物人一般，没有自己的感情。
“走吧。”顾姝也没什么情感，淡淡地说完后，便带着芸儿往山巅去了。
在东苑山到万妖山之间有一片瀑布，墨子良命人在瀑布上方修建了一个观景亭，命名为‘不到’，意为‘人未到，心已至’的意思。
顾姝带着芸儿入了不到亭，虚眼打量下方景致，遥遥见明月山庄在山雾中若隐若现，想起前一世她和墨子良偷入明月山庄就救小七的事情。那时候的墨子良还是束竹阁的阁主竹先生，而她还是那个肆无忌惮的苏姑娘。而上一世，墨子良和顾太后之间争权争的厉害，小七夜入顾府被韩宏亮发现，险些命丧他手，后被束竹阁所救；为了嫁祸给凤阁，在明月山庄上演了那一出戏码。
她还记得，那时候明月山庄表面上的主人是洪韵，那个总爱叼着水烟枪、高度近视的抖s女子。真不知道，这一世的明月山庄，又是谁做主。
想着这些，她唇畔露出些许的笑意，同站在亭外的北漠沁雅道：“淳贵人是否相信，这世上存在着因果循环，前世今生的说法？”
“相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北漠沁雅冷冷地一笑，“若我答对了，能活下来吗？”
顾姝点头，“不妨一答。”
北漠王没有女儿，北漠沁雅从小就被抱到王宫里抚养，被当做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长大。她想要天上的月亮，身为北漠之王的王伯便替她做一个巨大的月亮灯挂在王宫的最高处。她想要水里的珍珠，那些水手便纷纷跳进滔天巨浪的大海里，用性命换来一颗颗华丽的珠子呈现给她。
她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
她有疼爱自己的阿爹阿娘，有宠着她的王伯王婶，还有一个总能给她惊喜的铁真哥哥。
她总是画着美美的妆容，梳着长长的辫子，骑着肥硕英俊的马匹，享受着北漠部族最尊贵的待遇，直到十四岁生辰那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