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云淡，梧桐绿叶于风中招摇，门上铜环惹新绿，金桂飘香，小径遗芳。
顾姝一身素白的对襟长袍，衣身绣着银色桃花瓣，长发高挽，簪戴着白色绢花。立身于梧桐苑外，半晌功夫也未有动作。
“二小姐！”芸儿着了淡黄的衣装，未簪饰物。眼见二小姐半晌不动，忍不住提醒道：“太阳出来了，二小姐若是不想进去，咱们便回去吧。”
顾姝抬起头望向东方，骄阳徐徐升起，漫山青翠被披上了暖黄的纱巾，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亦真是假，如梦如幻。
“来都来了，自然要进去瞧一瞧的，也好做个了断。”顾姝说着话，抬手叩了铜环。接连叩了好几下，里头才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老人的声音传来：“来了。”
开门的人是荣妈妈。
自从梁颖死后，顾府后院一应事都是刘敏做主；而荣妈妈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自然而然就成了领事，在顾府下人中的地位，仅次于韩管家。从前每一次见了她，都是从容盛气的姿态。
可此刻，落下门闩推开沉重木门的荣妈妈，却是鬓发花白，身形佝偻。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满额头的皱纹，双颊深陷，发髻凌乱。一身灰色的衣衫布满了灰尘，还有杂色的污垢。
“荣妈妈！”顾姝已经调整了情绪，戴上专属于傻子的面具，泪眼蒙蒙：“一睁开眼，就听说二夫人没了，姝儿连忙赶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前日我才来看过二夫人，她不是好好的吗？”
荣妈妈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来到梧桐苑的，会是傻子二小姐！她看着面前满眼悲戚的人，心里更是阵阵伤感。
“二小姐先进来吧。”荣妈妈侧身，将人迎了进去，“自从大小姐身子不好后，二夫人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曾经盛极一时的梧桐苑，尽显凄清。庭中积满梧桐落叶，花圃里的花枝已经很长了，无人修建，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老奴已经让人去前院叫老爷了，本来是想通知大小姐的，但守门的拦着不让。”荣妈妈语调哽咽，勉强成声：“老奴也派人去了棠梨院，这两处都还没回话。”
正说着，外头秋儿来回：“三姨太说，府上的人手都已经有了安排，实在抽调不出人手来料理二夫人的后事。还说再过几天就是二小姐入宫的日子，不能冲撞了，让荣妈妈先把二夫人的死讯压住，等二小姐入宫后再发丧。”
“什么？”荣妈妈大吃一惊，深深内陷的双眼艰涩地流出两行泪水，“这怎么成？院子里没有冰，这么热的天气，放久了二夫人的尸身会坏掉的。”
秋儿道：“奴婢也是这样说的，可三姨太说，若是梧桐苑不能叫她省心，便要将二夫人拉去乱葬岗埋了。”
荣妈妈顿时明白过来，如今府上这天地已经换了，早已是棠梨院的天下了。
“二夫人呐！”老人朝着主屋沉沉一跪，泪流满面，神色哀戚：“可怜你辛苦忙活了一辈子，机关算尽，却是为他人作嫁，临了落了这么个下场。如今老爷也不管你了，大小姐使不上力，你让老奴怎么办呀？”
第一缕阳光漫过飞檐，投在顾姝身上，照着她微微眯起的双眸中，一点凉意。她垂眉瞧着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老人，再抬眼瞧着满院的冷清孤寂，丝丝缕缕的凉意在心底晕散。
“我去看看姐姐。”如此一说，她搭了芸儿的手，往后头内堂去。离了荣妈妈的视线，她才简短地吩咐，“派人去告诉父亲，就说是我的意思，一定要让二夫人风光大葬，一应的费用我来承担。”
“二小姐……”芸儿不解，“她那样的人，死有余辜，既然三姨太要借机泄恨，二小姐何不卖个顺水人情给她？”
顾姝只让她找吩咐行事，便一人往内堂去了。刚到门口，便看到胭脂正在与守门的两个小子说话，再近一些，便听得小丫头说：“两位大哥，我真的只是进去同大小姐讲一句话，不会做多余的事，还请两位大哥通融通融！”
一个小子说：“胭脂姑娘，不是我们不肯通融，而是老爷有话，任何人不能打搅大小姐。放你进去容易，可咱们要是丢了饭碗，找谁哭去？”
另一个也说：“姑娘就别为难我们了！”
两个人一抬眼，便看到了立在转角墙下的顾姝，连忙行礼，“二小姐。”
听到二人的话，胭脂回身一看，看到二小姐，连忙就奔了过来，跪着向顾姝叩了好几个响头。梨花带雨地说：“求二小姐可怜可怜我家二夫人，让奴婢进去同大小姐说一声，让她们见上最后一面罢！”
她叩的‘嘭嘭’作响，三两下已经有血迹渗出额角，青石地板上也是点点斑斑的血迹。“奴婢知道，二小姐最是菩萨心肠，无论从前二夫人做了什么，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多少仇怨也该散了！”
“二小姐，您能怜惜奴婢一条命，求求您可怜可怜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吧！大小姐现在被老爷禁足，她已经威胁不到您什么了，只求求你可怜可怜他们吧！”
顾姝垂眼瞧着苦苦哀求的女子，半晌无语。
她怜惜胭脂一条命，不过是因为是顾丽珠身边的人，留着将来必定有大用处。杀手出身的她，从来没什么仁慈可讲！此番结果，更是刘敏母女自作自受，若无她们暗害在先，她也不会为了替真正的顾二小姐报仇，与她们作对。
论因追果，到底也是顾丽珠杀了真正的顾二小姐，她才会被蛋小三弄来这个世界！
这个世道，果真是，种因得果！
“你先起来。”顾姝敛去眼中冷漠，俯身将胭脂拉了起来，“现在府上人手不够，荣妈妈一个人照料不来，你必须去前院搭把手。若是缺了什么，只管问芸儿要，我已经吩咐过了。”
被她一提醒，胭脂才反应过来，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望了望佛堂方向，“大小姐怎么办？她还不知道二夫人去了。”
顾姝道：“你放心，姐姐那处，我去同她讲。”
胭脂这才去了。
顾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方转身往内堂来。守门的小子见了礼，不敢拦她，开门让她进去。
内堂原是刘敏用以礼佛之地，后来用作禁足顾丽珠之所。庭中青草葱郁，鹅暖石铺成的青石小道一直蜿蜒到门口。朱漆木门内，传来沉稳有序的木鱼声。
顾姝踩着木鱼的点，一步一步，昂首挺胸，来到屋前。抬手，推开木门。
阳光好似调皮的孩子，先她一步钻进了屋子，铺出一方明亮的天地，滚滚尘埃好似等待了这一刻许久，汹涌而出。
两侧架子上的莲花烛忽明忽暗，摇曳生姿。
顾丽珠背对门坐在蒲团上，昂头定定地望着上方的小口弥勒佛，一袭绛紫的衣衫铺在蒲团上，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被日光照着映出点点斑斓色彩。
听闻脚步声，她仍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木鱼，云淡风轻地问一句：“谁？”
顾姝一直走到她身后，影子刚好覆在顾丽珠的身上。
“刘敏死了。”
听到顾姝的声音，顾丽珠反射性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姝。显然，她没有料到这个傻子会出现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顾姝垂下眉眼，漠然地看着她，“我来是想告诉你，刘敏死了！”
“这不可能！”顾丽珠终于反应过来她的话，疯狂地将手中的木鱼掷向顾姝，“你这个贱人，憨货！休想骗我！”声嘶力竭，怒不可遏。
她的动作看似粗暴蛮横，实则失去理智毫无章法，顾姝往旁边挪了一步，便轻松躲开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因为你我而改变什么。”顾姝走向香案，从案上拾起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燃，朝着笑口弥勒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她回身，定定地瞧着瘫坐在地上的人，“人在做，天在看，你们母女干下的那些勾当，早已够你们上几回断头台了。”
顾二傻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分明是那样熟悉，可却又令顾丽珠感到陌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漫上四肢百骸，她费劲儿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转身望着顾姝。
看着那张曾经憨傻天真的脸，此刻布满寒霜，仿佛一切都已经明白过来了。
“原来，你一直在装傻！”是怒，是气，是不甘？顾丽珠指着顾姝，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原来你这个贱人，一直没有傻！”
顾姝不知道顾二小姐真正装傻的原因，但她相信，若顾二小姐这六年间没有装傻，肯定会遭到这母女两个更疯狂的迫害，“当年刘敏害我母亲幼弟，我若不装傻，你们会放过我吗？”
“我母亲害你？”顾丽珠笑的更加大声，那笑声里分明含悲带恨，“当年，若非梁颖那个贱人送了有毒的糕点过来，我母亲会小产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