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侯府高于淮州府衙，但是一来人命关天，二来，自己关起门来查案，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只怕是难以服众。是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是应当报官的。
淮州太守一听是安庆侯府出事，连滚带爬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吩咐人去备轿。领命的人堪堪出门，太守眼珠一转，又将她唤了回来。
这次，一改之前的慌乱，不紧不慢的将刚刚穿好的官服又换下。
小妾发髻蓬松，慵懒的上前来服侍着，问了一句：“才穿好的衣服，怎生又要换下？”
太守捻着稀疏的，写满人情世故的花白胡子，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道：“这老侯爷已然一病不起，二公子苏铭又惨遭横死。如今四公子的院子里出事，不管其中怎样错综复杂，这背后真相，十有八九，便是大公子做的手脚啊……”
小妾端了茶来，又道：“老爷都猜都猜到了，为何还不赶紧赶去破案？”
“大公子如今的身份，已非比寻常，岂能甘心伏法？便是此案告破，抓到的，亦不过是那受其指使而投毒的下人。即便是这下人供认不讳，指出了大公子，只要大公子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大公子为长，四公子虽幼，却有功名在身，还深得民心。据说，连侯爷都对他刮目相看。这二人夺嫡争位，本官夹在中间，岂会有好果子吃？”
太守悠然喝完了茶，将茶碗搁到一边，嘱咐那垂首候命的丫鬟道：“本官前日偶感风寒，抱病不起。你且去传本官的话，这侯府的案子，就让魏提刑前去支应吧。”
魏提刑接到上级指令，连连叹息一阵。却碍于官职低下，难以推脱，只得乘了顶小轿，匆匆忙忙赶到侯府后宅。
将尸体查勘一番，又让随行的小吏寥寥记了几笔，便客气道：“府中女眷众多，倘若下官频频往来，怕是多有不便。听闻四公子在拂云县秉公执法，屡破奇案……这府中的命案，不如就请公子自行明察，若有用着下官的地方，再让人去差遣下官。如此一来，方可既避了嫌，又可使死者沉冤昭雪……”
太守称病推脱，这个提刑又不想插手，倘若勉强他查下去，只怕拖到安庆侯归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音摇了摇头，听他跟苏钰寒暄完了，便将人送了出去。
话说回到这案子，其实真要查起来，还真没什么可查的。外人全看了出来，嫌疑最大的，非大公子苏铮莫属。
因为苏钰死了，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顾玄只是误伤，倘若那天苏钰没有去临风楼，又或者，他没有带自己去逛夜市……这会儿，恐怕他们两个人都死了。
豪门中的算计，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其实，算计这个东西，在哪里都不缺，红叶村也是如此。只是那里的算计，大多只限于嚼舌根，偷菜，泼脏水，远远达不到一出手就要人命的这个高度。
毕竟，平民犯罪，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依着程序，先去查了后厨伙房，做饭的，炒菜的，烧火的，打下手的，但凡进过厨房的，都排查了个遍。
至于砒霜的来源，在这个钟鸣鼎食，耗子也跟着成精的地方，存上点砒霜来药老鼠，再正常不过了。
“看到一个人来过……我也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只是公子出门之后不久，就看到她从院子里出去了。”
方妈少有的吞吞吐吐，难以确定。吴音耐心的听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后厨送来饭那会儿，当时天色暗了，我也没看到她进屋，就看见她自那丛丁香树后面，鬼鬼祟祟的走过去了……好像……好像是绿罗。”
“绿罗？”
那不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吗？怎么……
难道是大夫人有意扶植苏铮？不可能啊，大夫人与何二夫人从进府就开始斗，斗了大半辈子，应该是仇恨更多，矛盾更加不可调和才对。
可是……若说绿罗只是闲着没事，过来串串门子，那就更加说不过去了。何况当时在拂云县，修西兰桥的工地上，她就曾在苏钰的药里做过手脚。
有过前科，出现在案发现场，两条加在一起，很值得怀疑。只不过，大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苏铭虽娶了十几房妻妾，孩子却只有两个，又都是女儿……
“二公子的孩子……听说不止孙小姐两个……”
尤夫人从门外进来，苏钰连忙起身，搀扶她坐下。
尤夫人细想了一阵，欣慰的望着苏钰，说道：“这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那会儿你已经去了拂云县赴任，所以并不晓得……
二公子与府上的歌姬珠胎暗结，被老爷发现的时候，那孩子在肚子里已经七个多月了。老爷，夫人，还有少夫人都大发雷霆，将那歌姬打断了腿，毁了嗓子，一块门板抬着给扔了出去。
后来，听说那歌姬被一个过路的货郎给捡了去，肚子里的孩子竟也没死，当晚就生了……听人说，还是个男娃……”
倘若这件事情属实，那大夫人的作案动机便有了着落。
她对立世孙的事不动声色，大概是想着暗中坐山观虎斗，寻着缝隙将后院收拾干净了，再将那孩子接回来吧。
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又是尚未足月就早产的，精心呵护都唯恐养不活。若是到了这云诡波谲的后宅，你看一眼我看一眼，不看死反倒不正常了。
甚至，这个孩子究竟存不存在，都不要紧。
只要苏钰苏铮齐齐殒命，老侯爷又病得行将就木，这偌大的家业不给这个传说中的孩子，难道要看着它打水漂不成？
哪怕死人不在乎身后香火无人，活人也不可能坐看荣华富贵付之东流。所以，就算没这孩子，也要找一个过来顶替。
事情本来已有了明确的方向，随着调查的深入，却突然间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十面埋伏，虎视眈眈，一点也不夸张。
无法想象，这后宅里的男女老少，是如何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生存了那么多年。
荣秀院仆役众多，院里的房子不够住，一些不得脸的，甚至部分得脸的丫鬟，都在后面的一处低矮小院里另外住着。
绿罗阻挠苏钰回府的大事办砸了，自然已轮不到日夜贴身服侍。
吴音在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她从前面过来，走到近前便顿足停下：“我当是哪位，却原来，是四公子身边的红人……”
吴音无暇与她斗嘴，斗嘴也斗不过，遂直接了当问道：“昨日酉时二刻，你可去过清兰居？”
“去了啊。”
绿罗把玩这一缕头发，不屑的说道：“怎么，你那清兰居是大内禁苑，旁人去都去不得了？”
吴音又道：“你并不在院子里当差，去那里做什么？”
绿罗长吁短叹，一脸老气横秋的样子：“服侍四公子的时间久了，一时恍惚，就走错了门。走错了门，就顺便四处看了看。看看他这个主子，还需不需要我这个下人伺候。发现也没什么好看的，就回来了。”
“为何偏偏是后厨送来晚饭的那个时候？”
“赶巧呗。哦……听说那个贪嘴的顾玄把自己给吃死了……怀疑我下毒啊？”
绿罗自吴音身边走过，故意拿肩膀撞了她一下，嘲讽道：“我说吴师爷，如今这是在安庆侯府，可不比拂云县那个穷乡僻壤，怀疑人，是要有证据的。凭着一点捕风捉影就到处乱咬，可是行不通的呦。”
说着便抖抖衣服，扭了扭腰，走进了西面一排瓦房的其中一间。
虽然顾玄是苏钰的贴身亲随，但是如今府中事务繁琐，苏钰好不容易争下来的一点理事权，万不能再假手苏铮，任其一手遮天。
是以，他只能忙里偷闲，间或过问一下，这命案说到底，还是吴音在独自查办。
原本这府里的丫鬟杂役，她只认识了一半，这几天调查下来，差不多全认识了。
每天接触尔虞我诈的负能量，哪怕锦衣玉食，也难以排遣心头郁闷。吴音偷了个空，溜达出侯府，喘口顺当气，顺便整理一下思绪。
这天天气不是很好，沉重的云层在天上积得一层又一层。朔风呜咽着穿城而过，路上行人寥落，以往热闹非凡的街市，此时也变得冷清下来。
没有了纷纷扰扰，眼花缭乱的淮州城，宛如一个历尽千帆，洗尽铅华的美人，任世间红尘滚滚而过，依旧从容淡泊不动如山。
临风楼门外的幌子全收了起来，只剩下两幅对联，刻在光秃秃的几根门柱，于寒风中萧瑟凛冽。
吴音用了敲了两下，门立刻就开了。她缩着肩膀走进去，呵了呵手，望着一脸嗔怪之意的柳临风，得意的说道：“是四千九百九十七步。我今天数过了。”
柳临风将她的手拿过来，合在掌心捂着，责怪道：“天这么冷，也不知道坐车过来，多穿一些……”
其实，她自我感觉已经穿得够厚，客观上则的确如此。至于车……一个败家丫鬟，坐什么车坐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