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一连几天神情恍惚，做起事来心不在焉。好在如今伙房里做的饭都是给府中下人吃的，烧糊了也还能将就着吃。
吴音打听一圈下来，发现并没有哪个不相干的人往来与伙房之间。也就是说，案子没什么实质进展，想要牵出幕后黑手，可能要另外再想办法。
“小翠呢？她今日怎么没来？”
“咦？”那刷碗的婆子往灶膛附近瞅了瞅，又四处看了看，也纳闷起来：“昨晚她烧火时又忘了添柴，饭做的半生不熟，被我骂了一顿，罚她劈了半夜的柴。怎么今天还摆上谱了，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来？”
说着便将碗碟一丢，将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抹，气鼓鼓的冲进小翠住的地方。一排木板搭的床铺上，歪歪扭扭的叠着十来床被子，被子跟前放着各自的包袱。
房间里并无一人。
“这小蹄子，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婆子骂了一句，转身出了门去别处找，迎面却撞上与小翠睡一间屋子的另一个粗使丫鬟。
逮住人问了一句，这丫鬟就说：“今早起来的时候，小翠说是身体不舒服，让我们先走，不用管她。后来我担心她是病了，就想回来看看，这不才走到鸡舍那里，就看到她抱着个包袱，往后门那里去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计划赶不上变化，头号嫌疑人眼看就要逃之夭夭，吴音也不管什么打草惊蛇不打草惊蛇了，拔脚追了过去。
昨夜说起来是风雪交加，其实只在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洁白，都不用打扫，来来回回的踏上几遭，便全然不见了踪影。
饶是如此，小翠的逃跑计划也实在不怎么样，在后门处就被人拦下来盘问，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哀求把门的放她出去。
把门的不为所动，又远远的看到吴音过来，小翠便慌忙将人推了一把，夺路逃了出去。
侯府重地，岂能任由丫鬟逃离，把门的当下便招呼起来：“有人跑了，快追……”
小翠脚步凌乱，还不到街角的拐弯，就被几个人按住，抓了回来。
顾玄是头天夜里中毒，第二天一早才被发现身亡。这期间有五六个时辰，足够凶手从容不迫的销毁所有证据。
偏偏小翠又是个烧火丫头，所有与作案相关的证物，定是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哪怕推理得天衣无缝，只要证据链的任何一环缺失，这案子断得都不能算做完美。
毕竟有些事情，是存在着百口莫辩的巧合的。有些人，也会为了无法言说的目的，隐瞒真相，代人受过。
屋子外面有人守着，屋里，就自己跟小翠两个人。小翠跑路时随身抱着的那个包袱，就随意的摊开着，丢在桌上。里面不过是几件贴身衣物，一些针线工具，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而已。
所谓的作案证据，案发之初就没找到，如今当然更加找不到。
吴音一边踱步，一边沉思，偶尔向着战战兢兢，低头绞着双手的小翠望上一眼。
小翠年纪不大，身量瘦瘦小小，看上去最多十四五岁的样子。换个时代，她这样的年纪还处在未成年人保护法之中，都不用负刑事责任的。
可是顾玄……亦不过十五岁而已，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可是在这个人人处心积虑世界，难得能遇到他这样一个过得如此没心没肺的人。
只是这个世界太狭隘，狭隘到容连一个没心没肺，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孩子都容不下。
还有眼前的小翠，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身陷这富丽堂皇的泥沼，成为权贵手中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自己狗拿刺猬，无从下手同时，小翠也时不时的拿眼角偷偷的看她，眼珠还会随着她的走来走去，小心翼翼的转动。
终于，吴音走到她的面前，停下来脚步。小翠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应该是被打骂惯了的条件反射。
吴音将语调放得柔和：“你来府中多久了？”
小翠局促不安的答道：“两……两年七个月。”
吴音握起她无处安放的手，发现手指又红又肿，大概是冻伤之后，又烤了火，所以生成了冻疮。指缝间的裂痕里，遍布这乌黑烟灰，一双豆蔻年华的纤纤十指，已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吴音沉沉叹了口气，挽着她让她坐在桌边坐下，又从柜子里取了药匣子，倒了些温水，沾湿棉布帕子，轻轻的擦拭干净，又涂上了药膏。
伤口处置妥当之后，吴音收拾着东西，随口问道：“两年零七个月，算起来，也算是府里得力的丫鬟了。顾玄来的比你还要早，十岁就被卖进来了，你俩年纪差不多，你应该认识他吧？”
小翠吞吞吐吐道：“我……认识……刚来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不是被罚跪，就是被罚不许吃饭……顾玄……他帮过我很多次……”
吴音悲切的一声叹息：“可是到头来，他却死在了你的手里……”
“我不是有意的……”
小翠猛然抬头，发觉自己一时情急，说溜了嘴，慌忙抬手掩住嘴巴，碰到刚刚处理好的冻疮，忍不住一个激灵。
吴音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回去，别激动。自己也搬过张凳子来，坐在旁边：“我知道。你跟顾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况且，这砒霜原本也不是打算给他吃的，而是苏……四公子。”
小翠的眼泪滴答落下：“我更不敢毒害四公子……我……我……”
吴音将她的手拿来，放到桌上，另取了条干净帕子，将眼泪拭去。免得她一阵乱抹，让眼泪接触到伤口，自己刚才的辛苦就打水漂了。
“四公子为人宽厚仁慈，你更加没有理由加害于他，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告诉姐姐好吗？”
“是……那天，我一不小心，把菜汤洒到了大公子身上，大公子要我赔，我赔不起，只能求饶。大公子就说，要么，就让我到宋管家那里去领一顿板子，要么，就帮他做一件事，不止衣裳的事情一笔勾销，还可以给我一笔银子。
……他给了我一包药粉，让我放在给四公子的饭菜里。我虽然怕挨板子，可是也不敢害人。大公子又告诉我，这只是拉肚子的药，他不过想作弄四公子一番，让他出丑而已。我……我就……就照他说的做了……”
大公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到满是油烟的伙房？摆明了就是物色枪手去的，什么菜汤洒了，十有八九是他看小翠老实巴交好欺负，故意撞上去的。然后煽动，教唆，哄骗，指使未成年人下毒害人。
在这腥风血雨的深宅之中，争名夺利很难，独善其身，更难。吴音你不惦记别人，别人也会惦记着你，哪怕千万小心，也无法保证不被拖下水去。
吴音思绪万千，默了一默，说道：“好，我明白了。小翠，到了大堂上，你也要这么说，知道了吗？”
小翠一听，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哀求起来：“不行啊，吴姑娘。倘若我说出去，大公子……就会派人烧了我家房子的……”
“砰！”
门板被人从外面大力撞开，发出巨响，几个官差开路，进到门内分左右站好。后面，苏钰与魏提刑一个身姿笔挺，一个微屈着腰，并排走了进来。
小翠见到这阵仗，身子一软，瘫软的坐到地上，面如死灰。
苏钰的眼神在小翠身上淡淡掠过，并未理睬她，只文质彬彬的对魏提刑说道：“魏大人，方才这丫头所说，你都听到了。还望大人秉公执法，还顾玄一个公道。”
魏提刑左右为难，本一万个不愿意表态的。奈何苏钰就在眼前，此时装聋作哑，无异于公然与之作对，只得干巴巴的说道：“是，是，下官都听到了。吴姑娘果然……果然聪慧非凡，短短几天，就查明了真相，就抓到了凶手，还……还查明了背后指使之人……”
说罢，伸手往前一摆，便有两个官差上前，将软成烂泥的小翠一左一右的提溜起来，拖了出去。
吴音追过去几步，看到小翠脸上挂着泪痕，吃力的扭着头往后看着，虽然不曾叫喊一个字，但那眼神，分明是在怨恨自己，怨恨自己骗她说出了真相，给她和她的家人带去灭顶之灾。
苏钰和魏提刑几时来的，在外面旁听了多久，究竟是不是自己安排的，这个时候，都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在小翠的眼里，自己完全就是个心机深沉，惺惺作态的绿茶，变着法儿的用尽阴谋诡计，去套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固然令人不寒而栗。但真正令人心寒的，莫过于带着亲切关怀面具的伪善。
不管初衷如何，是不是这样的人，事实已经发生，已经阴错阳差的做成了这样的事，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自然百口莫辩。
送走了魏提刑，苏钰方又折返回来，看到吴音还在院子里站着，便把她拉进屋里：“顾玄跟随我多年，早已是我的家人，刚才是我一时冲动，吓到了你。可是……怎么抓住了凶手，你看起来，反而不太高兴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