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局门口的灯火似乎比平日更加辉煌，照的门头上三个大字流光溢彩，吴音最近走动频繁，还是头一次见到点这么多灯笼。
快步回到居所，只见自己的小屋里竟也是亮着灯的。可是自己一下午都在外面，会是谁在屋里？难道是秀莲？
院里静悄悄的，也找不到谁来打听，吴音只得小心的靠过去，在格子窗上轻轻敲了两声，提醒里面的人注意，这才推门进去。
屋里茶香弥漫，她一进去，桌旁站着的宫女便后退了几步，与她擦身而过，到门外去回避。
吴音如何也想不到，姜辽竟会屈尊到莳花局这个破地方，慌忙行礼跪拜：“奴婢不知殿下到访，接驾来迟，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姜辽温和的起身，将她扶起：“花萼相承三月时，深红浅紫总皆宜。想不到深宫之中，竟有此等悠闲去处，倒别有一番雅趣。”
“雅趣不敢当，只是有个栖身之处罢了。”
吴音慌忙将墙上挂着的一副蹩脚字画摘下，匆匆收起，塞到枕头底下。觉出不妥，又想换个地方，一转身，又发现姜辽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便退开几步，垂首站到一旁，做出随时候命的姿态。
姜辽见她如此恪守礼数，失落的后退了一步，碰到了圆凳，便顺势坐下来：“这屋子意境虽好，却未免太过寒酸孤寂了些，慕婵可愿意到昭阳宫当差？”
吴音规规矩矩说道：“回殿下，比奴婢的老家，这里已经很不错了。况且窗外便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又有何孤寂可言？殿下这么说，是折煞了奴婢了。”
“不要回绝的得这么干脆……”
姜辽说道：“这院子的里的话固然需要照看，可是我院子里的草木，同样要有人打理。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若你不来，十天之后，我再来看你。”
初更打响之后，姜辽便起身离开，走到院子门口，见吴音已行礼相送，便有意逗她：“我初次到访，对这里路径生疏的紧，慕婵不送我到莳花局外吗？”
虽是客气的问句，吴音却也只得遵命，领着他走最宽的路，直送到大门外头。
姜辽走远，莳花局里的凝重空气突然就消散开去，秀莲和其他几个宫女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有个今年新来的巴巴望着早已看不到的背影：“听说六殿下为人温和体贴，今日一见，果然是这样呢。”
“真想不到，六殿下竟会到莳花局来，等我出宫之后，把这件事告诉给家人，他们一定不会相信呢……”
“好了，小声点，给别人看到，像个什么样子？”
秀莲强板起面孔，教训了一句，那些小宫女才隐忍的闭了嘴，改用眼神交流起来。
吴音被秀莲拉到一边，边走边说：“慕婵，六殿下来看你，究竟有什么事？是不是他那棵西府海棠又出事了？”
“没什么，他就是闲着没处可去，想到莳花局不曾来过，所以就逛了进来，又随便找了处园子进去喝茶。偏巧那就是我的园子，其实，根本不关我事。”
吴音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就随口编排起来。
“可是……”
秀莲嗫嚅一番，终于开口道：“可是慕婵，难道你没有发现？自从你种活了他的那枝花，你每日的膳食丰富了许多吗？连食盒，都换成了双层的呀？还有今春裁的衣裳，大家都是两套，只有你是双份的呢。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改善伙食？
多裁了两套衣裳？
难道不是因为，春天里蔬菜疯长，价格跳水，所以御膳房就慷慨的多做了些菜？
至于衣裳，难道不是因为她升了一品，所以多了两套吗？
这一切，竟都是有人暗中授意的？
难怪掌事最近对她客气得很，将她栽培的花搬走据为己有的情况，也比之前大大减少。
回到屋子，吴音大伤脑筋，特别交代过的饭菜就算了，可是眼前这两套衣裳，是还，还是不还？
还回去，姜辽又不能穿。若要他赏赐给旁人，尺寸又不见得合适。
再者，这衣裳的一阵一线，均是出自国库税收，民脂民膏，与姜辽本人，其实也没多大关系，他不过就是从中授意了一句而已。
思量来思量去，总觉得还回去……似乎是不大好的。不如继续装作不知算了。横竖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就是美貌，就是才华，就是各种年轻美貌有才华的女子，或许根本不用等到十天，转眼，姜辽就会把她给忘了。
三日之后，姜辽忘了没有还不得而知。不过，御花园的百花宴要如期举行了。
这原本不关一个八品小宫女什么事，可是宴会进行到赏花环节，莳花局的掌事突然两眼一翻，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几位品级高些的正商量要不要去唤御医过来，掌事的突然又睁开了眼，虽依旧躺着动不了，却好歹能说出话来，吩咐下去将大家全体集合了起来。
莳花局中有一盆稀世昙花，之所以稀世，是因为大多昙花都是在夜里绽放，独这株是在白日，还是在每年的百花宴上。
每到此时，莳花局的掌事都会将昙花搬去，在主子面前花言巧语一翻，赚足赏赐和颜面。
而今日……
这个突然昏倒，又突然醒来的症候，一看便是装的。
吴音将掌事的嘴脸细究一翻，得出个大致结论——十有八1九，是那盆稀世昙花出了问题。
她自是有几分聪慧，可是别人也都不傻。听掌事说要卧床休息，怕是无法赶在宴会上露脸，也知这抢手的机会并非好事。
几番推让下来，眼看着时辰一点点的流逝，掌事终于开口指派道：“秀莲……”
秀莲忙跪下说道：“我？我不敢呀，不瞒你们说，我这入宫四年，都还没见过皇上呢……这万一一时口误，冲撞了陛下……”
掌事只好转而望着吴音：“慕婵，这莳花局上下，除了姑姑我，就数你最稳当，你就替姑姑辛苦这一趟吧。姑姑……咳咳……姑姑求你了……”
掌事的脸的确苍白，虽然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吓。加之斡旋深宫多年，演技又炉火纯青，将这一番不亚于白帝托孤哀求，表现得淋漓尽致。
都被点了名儿了，吴音还能说啥，不去也得去了。
不过，她并未从暖房将昙花捧出，而是让秀莲叫上了几个新来，去自己掌管的花圃里选了几盆开得还可以的，一路浩浩荡荡，到御花园里候命。
赶到之后不久，就听里面有内官出来传唤：“莳花局准备好了没？陛下说要赏花了……”
吴音忙上前一步：“莳花局已候命多时，劳烦公公带路。”
“呦……”
那内官垂眸一瞅，看是张生面孔，花也不再是往年那株昙花，说道：“今年换人了？怎么……连花样也改了？”
吴音回敬道：“莳花局绞尽脑汁，无非是想博主子一乐。还望公公多多关照。”
“嗯……倒是个稳重可靠的。难怪姑姑派你过来……”
内官赞了一句，便将身子一扭，转了半个圈，将吴音一行带去宴会。到了近前，便兀自快走几步，俯首到永昌帝耳边，禀报道：“陛下，今年呀，这莳花局换了新花样了，您看……”
吴音一丝不苟的拜了一拜，接过身后小宫女手中的花盆，呈上前去：“这一盆静心培育的牡丹，唤做丹凤朝阳，请陛下品评。”
接着，又拿过另一盆来，放至与皇帝的坐席最近的盈妃的案头：“这一盆，唤做一品朱颜，请盈妃娘娘品评。”
之后是兰妃幽谷奇蝶，丽妃的天香夺锦，仪嫔的姚黄湛露，惠嫔的魏紫凌霜，太子的冠世墨玉，六殿下的赤子丹心……
客观上来讲，这些花绝非极品，都是被人挑剩下之后，留在莳花局的。不过是临时取了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哗众取宠而已。
不过从现场惊艳的表现来看，大家都挺吃这一套，一个个笑逐颜开，兴致盎然。
柔芙公主迫不及待的自坐席上跑过来，拉住吴音的袖子，催促道：“我的是什么？父皇，娘娘，皇兄他们都有自己的花，我的花是什么？”
“劳公主久等。”
吴音搬来那盆因为长了个红边，就被人弃之不用的雪白芍药来：“这花唤做雪鹤红妆，正可与公主的倾世姿容相得益彰。”
“雪鹤红妆？”
柔芙公主亲手将花盆抱起，左右端详一阵，抬头冲首席说道：“父皇，这花我喜欢，这个宫女……我也喜欢，该赏。”
永昌帝正喝得兴起，又有寓意吉祥的花木献上，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吩咐内官大赏莳花局。又格外问了吴音的名字，赏赐御酒御膳。
因百花宴只是家宴，是以规矩并没有那么隆重，吴音谢恩之后，就从宫女手中接过酒杯。习惯性的轻轻闻了一闻，眼眶不禁忽然一湿，却必须不能流露出丝毫破绽，不动声色的一饮而尽，复谢了恩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