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冬日,后花园便只剩下荒芜。目之所及,唯有残枝败叶,枯藤或悬于树木枝头随风而动,或匍匐于地同泥泞为伍。
黛莱丝漫无目的地在后花园漫步——“天气很冷,外出容易着凉的。”莫拉总会这样唠叨,但大小姐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出去。
“闷在家里才会生病呢,就像你一样。”她如此反驳。
恰巧父亲不在家,所以没人会试图前来阻止她。就算在家,哼,我也绝不轻易屈服。
闷在家族的日子逐渐变得乏味,没有小仆人痛扁小贵族的好戏可看,没有盛大的宴会可以参加,偶尔偷偷跑到城郊,也许还可以遇见那位忙于解剖的医生。
但现在卫兵传说,最近有灰狼于夜间出没,五名胆大的猎人都纷纷因此丧命。这对常人而言的警告却勾起了贵族小姐的好奇——他们拥有弓箭与长矛,怎么连几头狼都搞不定呢?
“哈,原来你在这。”派普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冲过来张开双臂便是一个热情的拥抱。罩袍上落着的点点油污,还有那扑面而来的酒气着实令人窒息。
黛莱丝奋力推开自己的哥哥,责备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还有,不要成天往酒馆里面——”
此举丝毫没有挫伤派普的热情,他笑着地打断道:“没有,没有,我这次去的可是‘鼠穴’;话说,我亲爱的小妹,父亲要找你谈谈‘今后’的事。”
什么?她心底忽然暗流涌动。虽然之前已经设想过上百遍,可当事情真正来临之时,她依旧难以坦然接受,“你……父亲要找我干嘛?我没听清。”
派普依旧神情欢快,只是那双蓝眼睛混混沌沌,像被蒙上了层纱,“啊,小妹就要嫁人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挑挑眉,显然这会儿站在面前的并非那位骑士派普,“他会不会丑得像只癞蛤蟆呢?嗯?就像之前的小仆人那样。”
“‘小仆人’?你说的是乔?”想来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那家伙了。
“啊,不然还有谁?”派普睥睨着眼,幸灾乐祸道,“酸液洒在脸上可不像嘴上说说那么轻松。虽然温度不高,却可以把所到之处的皮肤都烧起来,你看不见火焰,只听见‘滋滋’的声音,就像烤肉那样,可惜不能吃。”
“谁如此恶毒?”
“还有谁?嗯?我的小妹,”派普忽然把脸凑得很近,两人鼻尖都几乎要贴在一起了。他的气息扑打在黛莱丝的脸颊上,弄得后者直痒痒。忽然,派普向后侧步,瞬间又拉开距离,“至少不是你的恶棍老哥。”
“那到底是谁呢?”
“马里登骑士——一个意外而已,”此时派普的语气严肃了许多,“我们走吧,别让侯爵等得太久。”说罢,便拉着小妹来到了二楼的大厅,只见弗洛伊万坐在镶金皮椅上,同一旁的青年在轻声交谈着什么。
黛莱丝有些犹豫。这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吗?她扫视了一下眼前的青年——
他身着一袭长袍,腰际别着把手半剑。个子算不上太高,但至少在骑马时不会显得别扭;褐色的长头显然经过精心打理,十分柔顺,伴随着每次呼吸而微微飘动;嘴唇有些厚实,给他添上几分憨厚;而乌黑的眼睛宛如死水。
外貌似乎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尽管戴莱斯更偏爱那些放声高歌,一往无前的勇士。
“这位是尼尔,勒斯公爵的次子;这位便是我的女儿黛莱丝。”弗洛伊万微笑着介绍道。
“请多指教。”尼尔礼节性地做出了应答,黛莱丝亦然。侯爵唠叨了整整两刻钟,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有些拘谨,派普则以上厕所为由一去不回,留下几人尴尬地谈论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你对这门婚事有何看法呢?”终于,弗洛伊万提到了点子上。
“嗯……家父的态度有些暧昧,况且我不过是介次子。大人能够赏脸给予如此多的时间,已经令我受宠若惊,想必家父也不会因为礼节问题而感到不悦。也许现在是时候告辞了,如果大人您允许的话。”尼尔始终带着赔礼似的微笑。
这位次子绝不是傻瓜,可惜大小姐并没有用心去听。
“黛莱丝,你呢?”
在这里征求她的意见又有什么意义嘛,她总不可能高声拒绝,然后说自己想嫁给五大三粗的佣兵吧?
于是黛莱丝带着讥讽的语气答道:“全权听从您的安排。”
“好吧,”侯爵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说,“恐怕你们需要更多时间加深了解,去吧。”
“大人您的意思是?”尼尔甚至忘记了礼仪,睁大双眼,企图从侯爵脸上多发掘出一些信息来。
“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弗洛伊万挥了挥手,两名年轻人不约而同的长舒一口气来,双双离开了沉闷的大厅。
当尼尔踏上街道的石板路时,他便一把扯开衣领,贪婪地呼吸起清凉的空气。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黛莱丝的目光,遂解释道:“面对你父亲那种身份的大人,不得不遵守某些繁文缛节——关于这事儿你怎么看?你父亲是默许还是反对?”
“不知道。但我觉得跳梁小丑,最好还是乖乖回到马戏团里,我现在只想出城逛逛。”黛莱丝回应道,随后向马匹贩子那走去。凭着雪恩家族大小姐的身份,商人们至少还不会吝惜一匹劣马。
黛莱丝的回答远超尼尔意料,他偏过脑袋,喉结一阵咕哝,“现在可是灰狼出没的季节,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何妨?或许叫你老鼠更合适,”黛莱丝头也不回,疾步向前想要甩开这个家伙,“回去做你的乖宝宝吧。”
“等等,小姐,”尼尔亦快步跟上。与侯爵女儿无关,他仅仅是不希望轻言放弃这个机会,“我的意思是,你可能还需要一把剑。”
这才像样。黛莱丝对他的印象稍微有些改观,遂停下脚步笑道:“灰狼可认不得家徽。如果你的剑足够锋利,那就跟上。”很快,她便向商人借了两匹老马,随后二人径直奔向郊外。
这并非黛莱丝第一次骑马,但依旧很难习惯这份颠簸;相反,尼尔倒是驾轻就熟,时不时地还打着口哨。
城外一片银装素裹,冰雪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融化。这样的景色略显单调,但好在今天有得是时间,黛莱丝希望能够再走远些。
尼尔的口哨声渐渐消失,他紧紧握住马鞭,不时回望着愈发遥远的城市。黛莱丝假意欣赏附近的风景,而在心底暗自发笑——这些虚伪的贵族子弟,就为了那可怜的一点颜面,胆小鬼也要装副出英雄的模样来。
“嗷呜——”
远处的一声狼嚎令尼尔一颤,“如你所见,我们现在就应该掉头。”
“别着急,你看见狼了吗?”
“没……——不,它们来了,快走!”
不远处的山坡上,五只灰狼咆哮着,如离弦之箭般向二人冲来。
黛莱丝总算知道那些猎人是如何丧命的了,就连她也不敢正视灰狼那双猩红的眼睛——就好似一团烈焰在燃烧。
她的坐骑惊叫一声,扬起前蹄,险些将主人掀倒在地,随后便开始疯狂逃窜,黛莱丝只有抱住马脖子,夹紧双腿才不至于坠落。凌冽的寒风打在脸上,耳旁除了急促的马蹄声便只剩下呼啸的风,就算如此,灰狼仍在迅速逼近。
尼尔策马向另一个方向逃窜,很快便离开了她的视线。这不禁令黛莱丝倍感失望,但也不能求全责备,毕竟——一头狼已经窜到了身边,纵身一跃,向马脖子扑来。失去了坐骑,骑手恐怕也在劫难逃,但她必须活下去。
情急之下,黛莱丝抽出短剑奋力向下一刺。马背上如此短小的兵器着实受到相当大的限制,然而幸运女神此次格外青睐大小姐,这一刺,阴差阳错地击中了灰狼的眼睛。然而黛莱丝也没能收回短剑,它随着那头畜牲一并被抛向了身后。
父亲好像说过,狼事实上很害怕人声,只有在极端饥饿的时候才会袭击旅人,这时候通常放弃马匹,便能……黛莱丝不禁诅咒起自己的记性来,怎么早些时候没有想起来呢?现在的情况下,就算她想要放弃马匹也为时已晚。
分神之际,又有两头灰狼赶了上来,其中一头死死咬住老马的尾巴,另一头直接扑向骑手。
无论如何,她也不想为野兽裹腹,只好拿起剑鞘往那头狼的嘴里戳去。之前还如饥似渴的畜生,现在却慌乱地想要将这把剑鞘给吐出来,伴随着一声闷哼,它与口中的那块木头也从黛莱丝的视线中消失而去。然而胯下的马匹却发出阵阵嘶鸣,原来是那咬住马尾的灰狼正殚精竭虑地想要制造更多伤口,就连骑手也闻到了血腥味。她对自己的坐骑爱莫能助,手上还有一根马鞭,却不得不用来猛抽另外几头赶上来的畜生。耳旁的风声渐渐在减小,显然,胯下的老马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身边还有……黛莱丝现在已经无暇分神,她甚至不敢眯上干涩的眼,因为哪怕是一丝疏忽,都可能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随着时间推移,戴莱斯越来越难以克制自己的眩晕感,如今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挥舞马鞭的动作亦愈发僵硬。就算是侯爵的女儿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父亲,请原谅我的任性,倘若——
“砰砰砰——”
火枪的啸鸣声敦促她回到现实。然而坐骑却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而骑手直接飞了出去。落马时不要紧张,保护好要害,注意调整身体姿势……不久前,在大雪原游玩时,派普就是这样告诉她的,黛莱丝当时也就当做是耳边风,没曾想……
她向前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没有太多喘息时间,一头恶狼已经飞扑而来,张开臭气熏天的大口,直取黛莱丝柔弱的脖颈。
徒手战胜这样头野兽对常人来讲显然不太现实,就此放弃也在情理之中。但命运又如此的反复无常,戴莱斯干涩的双眼清楚地发现,百米开外有位骑手已经抽出了修长的马刀。
她只需要拖延时间,十息,或许十息不到,就能够……不,也许下一刻他就能跑到跟前?然而灰狼已经近在咫尺,无奈只好破釜沉舟。
情急之下,她攥紧拳头,奋力杵向灰狼的咽喉深处。狼牙与利爪顿时将她的手臂刮得伤痕累累,但黛莱丝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受那涌出的鲜血,她用另一只手抓住狼头,一边继续捅向其咽喉深处。马蹄声愈发强烈,她已经能够听见骑手的咒骂了,而那把高举的利刃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终于,戴莱斯感到灰狼身体软了下去,遂缓缓松开发白的手,不少狼毛也随之飘落。忽然,她感到全身乏力,一头栽倒在雪地之上。
天空竟是那么的纯净。
“我相信你是不会死在这里的。”一位女性翻身下马,将她搀扶起来。黛莱丝认识她——科林军团长的仆从布兰达。可为什么偏偏是那家伙的仆从?
无数感激的言语就同地上的白雪般被冻结在喉咙里,不知是因为咽喉干涩,还是出于某种戒备。
“你可得好好感谢你的同伴,否则我们也不会特地跑到这里来狩猎的,”布兰达给她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接着便交付于随后赶来的巡游队员,“小心点,用马驮回去。或许你想要来杯蜂蜜酒?”
“不了,谢谢,”戴莱斯最终还是忍不住询问道,“他现在身体如何?”
“挺好,不过他的坐骑当场就累死了。说实话,我从未见过谁能够让那样匹老马跑得如此之快,简直跟发疯似的。”布兰达如实评价,随后便招呼起剩下几名同伴,准备再巡逻一圈,看看有什么漏网之鱼。
戴莱斯也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族,只是接下来禁足的日子可又得百无聊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