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豪情满怀地来到这里,可一看到这恢宏壮观的景象,我打心底里的自卑感却被强烈地逗引出来。我畏怯地停下脚步,一遍遍地看这宏大的校门,看里面气魄非凡的建筑,看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看着看着,我的胸口陡然间像遭到重击:张桥中学的孩子们,你们瞧瞧吧,瞧这里的孩子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你们又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老天,你为什么对张桥中学的孩子们这么不公——不,不是你对他们不公,是我自己无能啊!要不是我无能,孩子们何至于今天还住在破旧的土墙宿舍里,何至于今天还在忍受雨天的泥泞,何至于今天还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
“呜呜呜……”我又一次忍不住痛哭失声。
哭过一阵,我再次坚强起来,终于迈开两腿朝学校走去。走进里面,强烈的校园气氛顿时让我精神陡震,我的整个身心顷刻间迷醉了。
多么漂亮的学校啊!
多么壮观的学校啊!
可它不属于我——不,是我不属于它!
我一路走,一路感伤,一路悲愤,渐渐地,我走到了学校深处。
不远处教学楼上,学生已经开始了晚自习,里面灯火通明,人头涌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我心头大震,我暗暗呼喊道:“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等着,我马上要来了,我要来对你们进行……”
此时我才省起,我没有资格真正给他们上课,我要对他们进行的是性教育,该死的性教育啊!
再往前走几步,眼前赫然呈现一块宣传牌,仔细一瞧,上面一段文字竟如此地熟悉,熟悉得仿佛昨天刚刚读过:老师,你是园丁,你用辛勤的汗水,哺育着祖国的花朵;老师,你是蜡烛,燃尽自己照亮别人……
这是我上学时就读过的文字。
后来的初中高中乃至师专,以及成为老师后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它。
我曾无数次被它感动得热泪盈眶。
它也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座右铭。
此刻异地重现,我一下子痴了醉了傻了,口中情不自禁地诵读起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严厉的问话。
我赶紧扭过头,却是一名带眼镜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男子发出第二声严厉的问话。
“我是老师,来这儿是想教育这里的学生。”
“你是老师?咦,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男子满脸惊奇,镜片里惊奇之光在强烈闪烁。
“我不是这里的老师,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
“另一所学校?哪一所学校?”
“华光中学。”
“华光中学?”
“对,是一所外来工子弟学校。”
“你一个外来工子弟学校的老师,要到我们这里教育学生?你要教育他们什么?”
“我想对这里的学生进行一次性教育。”
“性教育?”眼镜男一声惊呼,神情更是像看到了外星人。
“我今天看了报纸,说广州有不少中学生早恋,我想给他们上一堂性教育课,让他们认识到早恋的危害,从此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眼镜男睁大眼睛听着我的陈述,满脸都是迷雾与惊奇。等我说完,眼睛男终于问:“是上级部门安排你来的吗?”
“没有,是我自己来的。”
“是你自己来的?”眼睛男又是一声惊呼。
“对,是我自己来的,我今天看到报纸上说,中学生早恋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老师根本管不了,我痛心极了,便决心从你们这所学校下手,对学生进行一次深刻的性教育!我相信,你们学校是广州公立学校的标杆和旗帜,只要你们这里的学生教育好了,其它学校一定以这里为榜样,在广州乃至全国掀起一股防早恋的浪潮!”
我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雄辩的感觉几乎让我滔滔不绝。
眼睛男张大嘴巴听完我这番话,却说:“我们这里的学生要你来进行性教育?难道我们自己不会?”
我大吃一惊!
——咦,我好心好意来这里进行性教育,他居然毫不领情!既然你说你会性教育,学生为什么还要早恋?既然你说你会性教育,报纸上为什么说老师根本管不了?
我愤怒了,正想出言反驳,眼睛男却说:“你快点出去吧,别耽搁了我们上晚自习!要再不走,我们的保安人员把你当贼抓起来,那可就不好看了。”
我一听保安人员把我当贼抓,顿时大惊失色,满腔的激情瞬间化为乌有。
“怎么?还不走?”眼睛男又问。
我吓得身子一颤,只好无奈地转身走了。
走出校门,回头再看里面恢宏壮观的景象,我不禁又羞又愤,又悲又急,怎么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可是不离开怎么办?人家要把我当贼抓呀!
“呜呜呜……”我无奈地再次痛哭失声。
“那么,能不能再找所学校试试?”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
但我马上气馁了,刚才的尴尬体验,让我完全没有了信心。
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去,一路走一路想:假若我刚才真站到了正元中学的讲台上,就真能上好这堂性教育课么?未必!首先,性的问题就非常难于启齿,尤其对我来说更难;其次,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我大不了跟他们说,不要早恋,早恋耽搁学习,浪费青春……这些大道理能打动他们吗?
我不禁为自己刚才没走上正元中学的讲台庆幸起来:幸好没进去,进去就丢脸了!那么到底该怎样讲?这堂课到底该怎样讲……此时此刻,如何讲好这堂课的职业习惯盖过了我先前的挫败感,我开始了绞尽脑汁的思考。
突然,我的眼前闪过一个词:爱滋病!
对,就是它,爱滋病!这个词早在我读师专时就听说过,但我那时只知它是绝症,而且跟男女交往有关,我一直把它联想为爱情病。至于具体症状,我从来没有仔细探究过,也羞于探究。此刻想到这个词很可能是我对学生进行性教育的突破口,我不禁产生了强烈的探究欲:这个爱滋病到底怎么回事?
我赶紧迈开大步朝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决定立刻赶往广州购书中心,找一本关于爱滋病的书好好研读一番!
来到公交站,很快便登上108路公交车,大约四十分钟便赶到了广州购书中心。走进里面,果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我对以往非常感兴趣的历史及小说类书籍无暇顾及,两腿风一样地直扑医学类书籍区。过不多时,我便看到一本叫做《警惕,别落入艾滋病魔爪》的书,不禁大吃一惊。
在我记忆中存留了十多年的爱滋病,竟一下子变成了艾滋病!
虽然只是一字之差,虽然我知道这个词是外文译音,艾滋病就是爱滋病,但这一字之变却极大地颠覆了我过去的认知;更重要的是,它很可能动摇我对学生进行性教育的信心!我非常担心,万一这个艾滋病与爱情无关,我对学生进行性教育便没有杀手锏了!
我赶紧上前一把抢过这本书翻看,很快,我看到了其中一句话:坚持洁身自爱,避免婚前、婚外性行为!我不禁大喜。
当然,这其中的“性行为”三个字让我大感头痛,我极不愿面对它;可是为了做好性教育,我以顽强的毅力盯着它看了好几秒钟,终于让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淡然下来。
接着,我如饥似渴地研读艾滋病的危害,却越读越胆颤心惊。以前我虽然早知它是绝症,得了它必死无疑,却从来没把它往恐怖方向去想;而且,由于爱滋与爱情的一字之差,我甚至认为爱滋病是一种外观看不出变化,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安乐而死的美好病。此刻看着书上那一张张恶心恐怖的图片,以及一行行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解说,我几乎吓傻了。
等醒悟过来,购书中心的工作已接近尾声,马上就要关门了。我只好狠心掏三十元把它买下来,决定明天一边研读一边用它来教育学生!
第二天的几节课上,我又一次展现出高昂的另类激情,正气凛然而又鞭辟入里地将艾滋病的危害阐释得淋漓尽致。我所带五个班的学生都被艾滋病吓坏了,也被我的正气震慑了。看着教室里鸦雀无声的场面,巨大的成就感在我胸中一次次升起。
我当然不会放过那个叫黄家发的家伙。为了对付他,我特地央求初三(1)班物理老师请我替他上一堂课。这堂课上,我首先义正辞严地不点名痛斥了黄家发的丑恶行径,又使出浑身解数向他们阐释艾滋病的危害。不用说,这个班的学生也被我征服了。
连续的成功极大地激励了我。接下来两天,我不断游走于其余各班之间,将艾滋病教育进行了个遍。做完这些,我既充实又疲累不堪,但心结总算去了一大半。
当然,我真的还想到广州其它学校也上上这课,却因为实在有心无力而作罢。而且我还想了,即便我把广州各学校的艾滋病教育都做了,但广东省还有多少学校?全国还有多少学校?我做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