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遇到不少离奇遭遇，在褒斜道谷底遇到的千年大虫，在益州和八部鬼帅分庭抗礼，甚至还糊里糊涂去了一趟三途川，和镇守修罗界的武安君白起谈笑风生。可这些光怪陆离的经历几乎都比不上在陈仓这些天来的惨烈，即便我曾和鬼神打过交道，也不见得有这人间险恶。
当我们把西凉联军准备拿来当做人肉城梯的百姓和奴隶都解救进城以后，吕布和张辽也接到信号率骑兵又杀了回来。他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挂了彩，且有个别人伤势还十分严重，但可喜的是弟兄们全都回来了。
张辽回望着缓缓合拢的城门笑骂道：“你娘的，再多二十万人你辽爷也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冲开！”说罢哈哈大笑，却不小心呛住，在随从的拍打下大声咳嗽起来。
吕布下马后安排伤势较重的弟兄下去休息，转而又登上了城楼。我和张辽紧随其后，吕布洒望一眼西凉军的阵型后突然想起些什么，忽而又转过来对我惠风和畅地说道：“顺儿做得不错，这些西凉的百姓总算是保住了。”
我见他脸庞有些憔悴和些许消瘦，想着这些日子以来东奔西跑没一日安心过，现在一边记挂着并州北地的政务，一边又在这大汉西陲守城把关，纵使一向从容不迫的吕布也流露出多多少少的倦意。我知道他这些天来每晚都和郝昭张辽研究战术到深夜，白天又要带着少许人马把守一城之门，换作旁人可能早就累得倒下了，也只有吕布这般意志刚毅的人才可以强撑到现在。
吕布跟郝昭商议了一番安置西凉百姓的事情，就听内城下有人在高声呼唤着什么，接着有一个小校跑了上来跟吕布汇报道：“那些百姓的族长想要见您！”张辽听到后不耐烦催促道：“去去去，跟他们说这里正忙着打仗呢，吃的喝的咱们也不齐全，叫他们先忍耐一下，别刚进了城死里逃生就要吃吃喝喝！”那小校听得直摇头，急切道：“不是的！他们要帮咱们守城！”
听到这句话以后我的反应跟郝昭一样都是大喜过望，吕布则在仔细揣摩这番话的意思，张辽倒是有些火爆，气急败坏地说道：“怎么？那些混在百姓和奴隶中的奸细这就按捺不住了，要跳出来帮他们主子开城献降了吗？”
吕布的思绪被张辽打断，有些愠色地对张辽说道：“文远不要胡说，不要寒了要助我们一臂之力的百姓的心。”张辽听吕布这么说才住了口，但是一脸摆明的不信任这些新来的西凉百姓。
我们随吕布下城去见那百姓的族长，那人是个黑瘦精干的汉子，约莫四五十岁，待见到吕布和我时冷峻的脸色分明有了笑意。他的汉话不是很流利，但是磕磕绊绊也勉强可以让人听清，只见他比比划划说道：“我们，会射箭。给弓箭我们，帮你们守家。”
张辽刚想发作，就被吕布拦了下来。吕布柔声问族长道：“老汉，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可好？”说着一招手，郝昭就立时明白，摘了一张弓递给了吕布，吕布又转手交到了族长手里。那黑瘦汉子本来衣衫破烂，神情也有些困顿，可是当他把弓箭拿到手上的时候好像立即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张弓搭箭，眯着一只眼睛望着远处说道：“叶子。”
老汉捻着箭羽的手指一松，弓弦发出铮地一声，众人寻着箭矢飞去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颗残枝败叶的树上随着流矢掠过，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张辽首先在一旁发出不可置信的夸张赞叹声，那老汉把弓还给吕布道：“我们，大多如此。”吕布笑着推住老汉的手，拒绝了他把弓箭还回来，并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根据族长提供的人数，速去调装备前来。”
小校应声而去，吕布就带着我们重新登上了城楼。这时只见西凉军又排开了初次攻城的架势，搭天车的黑压压的步兵缓缓掩到城下来。张辽只看了一眼就不屑道：“看来马超是无计可施，开始硬抗拼着死人也要攻城了。”吕布皱着眉头道：“这恰恰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我们往城下望去，只见这一次到来的不再是装备简陋的羌胡联军，而是浑身黑甲的地地道道的西凉正规军。郝昭一见敌军这个阵势，直接扭头对身边的人命令道：“去让乡民把城里能砍的树全砍了，旧房、破屋也全都砸了，取房梁和椽子过来做成檑木！碎石破窑也全都拆了，运过来守城！”
这郝昭当机立断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他年纪不大，可是对于形式的判断却异常准确。若是陈仓让太守赵禹来守，估计不用半天就给打下来了，多亏了有郝昭这号人物在这里协助我们，才使得这陈仓城在西凉军的突袭下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
吕布见到搭天车不禁叹了口气，问张辽道：“文远，还有力气吗？”张辽知道吕布的心思，苦笑道：“就算我还能再勉强冲一次阵，只怕兄弟们也没办法再跟上了。”吕布点点头道：“那么只能跟马超硬碰硬了。”张辽豪迈道：“如此最好。”
在西凉军接近城墙快两百步的时候，那些西凉百姓在族长的带领下换了简易的装备，纷纷提着弓箭上来了。他们每个人只有一副箭筒，看得出来这是陈仓城里最后的武器装备了，本来是想留着打城巷战用的，可是大家再三商议后都认为一旦西城破了，那么整个城沦陷也就是一时半刻的功夫，所以几乎不存在什么街头巷战，只要西城门守住了，陈仓就安全了。
族长主动对吕布请战道：“士兵，进入范围，可以射箭了。”吕布拱手说道：“弓队就拜托你了。”那族长听后带着族人来到城前，见城下的士兵还在缓缓推进，于是搭弓向前瞄准道：“跟着我！”其他西凉百姓纷纷抬起弓，指着斜上的方向，静静等待着族长的号令。
就在他一声令下时，城上所有的弓箭好似都是一个人射出去似的那么整齐，就见城下登时齐刷刷栽倒一排西凉士兵。那族长一边搭箭一边叫骂道：“黑衣服士兵，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女人，小孩，我们报仇！”跟着城上的西凉百姓齐齐跟着吼一声，族长二度开弓，城下立时又死伤一片。
张辽在一旁看了叹服道：“几乎每个人都箭无虚发，中箭士兵几乎都被命中要害，早知道自己边陲有这么厉害的百姓，把他们收归到部队里来多好，干什么非得侵犯人家并驱使人家为奴隶呢？”
张辽的话又让我想起近来的那个梦，梦中那个看不清脸面的人端坐在高台之上，下面是无穷无尽的累累白骨和腥臭血浆，都被华丽的绸缎和珠宝掩盖住，四周尽是歌颂赞扬之声，那个人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谎言里永垂不朽。
我也无法回答张辽的问题，因为搭天车已经接近城头了。西凉百姓的弓箭放完以后加入了守军的队伍，帮忙搬抬守城器械，城上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帮手还是立竿见影的，只不过城下黑压压的人海已经涌到了墙根下，在我们的视线死角地方已经有掘土队开始挖凿城下的地道了。
几轮檑木扔下去后砸死不少拥挤的西凉兵，可是无奈对方人太多了，死掉的人立即被当做垫脚石往上爬，这几万人同时簇拥到陈仓城下，就好像蚂蚁似的密密麻麻贴满了整个西城墙面，无论城上用热水还是滚油，甚至放火往城下扔，都打不退这些西凉兵誓死登城的决心。
张辽瞪着眼也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到了，不自觉地匪气纵横，拔出佩剑提着金枪站在城头叫骂道：“好哇！来啊！一个个都上来啊！看老子不把你们都按在这里全都杀死！”
我见他情绪激动，怕他精神失常忍不住跳下城去到人堆里去杀，于是赶忙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将他从城墙上拽了下来。吕布见搭天车的云梯和城墙马上接上，转身对我和黄海棠还有张辽说道：“一共四架车。”
黄海棠虽然也被眼前吵杂混乱的局势有所震撼，但是听到吕布这样说即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转过来对他笑着说道：“咱们一人守着一架，看谁先守不住就是输了！”
吕布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不对！我们不能比谁先输，我们要比得是谁先赢！”
黄海棠眼睛骨碌一转，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难不成今次还要把人从这搭天车上赶下去，然后再放火烧了它？”
吕布见云梯伸到了城墙上，挂在云梯后面的西凉兵都可以清晰地看到面貌了，这才吐出一个“对”字，朝着一杆精钢长刀就抢到云梯上去了。
就见吕布所占的那座云梯处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像是有好几架牛皮鼓同时被锤烂一样。接着就听城下的西凉兵叫苦连连，就见云梯上洒下无数血沫肉块，再看吕布时，只见他提着精钢长刀，依旧把长刀当做棍棒使，轮起大圈来一圈一圈往下砸去。云梯上掩杀上来的士兵哪里是他的对手，这时的吕布几乎火力全开，长刀轮过之处无不都是血肉横飞，那些士兵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吕布一个人撵着一大堆黑压压的人群从云梯上往下退。
张辽和黄海棠见状同时叫一声好，就见张辽将金枪抗在肩上不去用它，另一只手提着佩剑平举在胸前，但凡有人动上一动即刻就被张辽一剑封喉。他把马超的出手剑融入到自己的功夫里，那剑尖微微颤动，好像是周身警惕的毒蛇，不论对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闪电般置人于死地。
和吕布比起来张辽推进的很慢，但是他一剑一人的方式十分节省体力，看来还是为着后面的战斗做着打算，不像吕布一样上来就豁出了去。而黄海棠似乎也从张辽这里得到了启发，并没有一上来就动用那极其耗费内力的无形刀气，而是堂堂正正握着一把单刀，像是与多人在狭道上比武似的一刀一个缓缓向下推进。
西凉兵见到黄海棠是个女人，不由得轻敌傲慢几分，可黄海棠却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是垂着眼帘一招一式地使出黄门刀法。这套功夫自黄香老祖钻研出以后，到了这一代也就黄海棠是唯一传人了，所有的黄家后人都要由黄海棠亲自传授这套刀法，可见黄香当年对这转世的黄龙仙子之器重。
只见黄海棠不急不忙，招式也不繁复，好似一个人在湖边练习一样轻松，既不像吕布那般威猛，也不如张辽那般凶狠，只是整个人恬静淡然地挥刀再挥刀而已，所到之处西凉兵无不中刀坠梯，后面再度源源不绝涌上更多的士兵来。
而我此时一手举着大盾一手抄着青铜镇魔刀，堵着云梯口尽可能不让后面的人挤上城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和他们三人的差距在哪里，别人都快把西凉兵从云梯上赶到一半的位置了，而我这里还和即将要登城的西凉兵在梯子口这里拉扯。他们无法把我拿下，我也没办法像吕布他们一样把这些士兵一下子全都杀死。虽然我的镇魔大刀也是重得离谱，可是我学着吕布那样只挥动了几下就累得胳膊酸疼不已，毕竟空挥大刀和挥起大刀砍中人体的阻力是不同的。而我又没有张辽和黄海棠那样子的技巧和武艺，在这以命搏命的情况下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
这时我就在想，虽然这次攻城的是西凉正规军，可是为什么吕布他们对付起来就是那么轻松，而我就是如此吃力呢？而且上次羌胡联军搭云梯来攻城的时候我照样也是独守一路，怎么今天就如此费力呢？
恍然间我才记起当时我身边还有任强和小贩儿乌眼鸡李忠他们跟随，我不至于是孤零零一个人独当一面，那时的我还有弟兄帮我，在我这个并没有多少真正实力的人后面默默替我支撑着。现如今我最要好的人都无暇顾及我，我像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其实这么弱小，突然间一股绝望就偷偷地笼罩了我，让我的情绪和战意都跌落到了低谷。
忽然斜刺里挤过一个人，帮我把右边来的西凉兵砍翻落下云梯去，我从彷徨中回过神来，见侯成提着一杆大刀在我身后忧心忡忡的叮嘱道：“别走神啊老大，兄弟们都看着呢。”
我有些恍惚，是啊，弟兄们都在天上地下看着呢。看我这个不成器不争气的老大在万军之中潸然落泪，看我这个失去了左膀右臂几乎连走路吃饭都得要人帮助的笨蛋是如何守住这架云梯和城头的。
我想呐喊，可是那股恶气憋在了我的胸口。我把头埋在大盾里面，镇魔刀抱在怀里，我撑着盾开始撒腿冲刺，我听到好多西凉兵在盾牌的另一面被我撞得惊慌失措地掉下城去，可我依然脚下没停，因为我生怕被人发现其实我一边卯足力气冲锋一边在嚎啕大哭。
当我来到云梯之下时，吕布他们也将搭天车下面杀出一块空缺。我把大盾往地上一插，对眼前无穷无尽的西凉兵叫嚣道：“过此盾者，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