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市市中心,通往秋水高级住宅区的高架桥路上。
苏幼玄把着方向盘望着前方的道路沉默着。
“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太好…”
坐在苏幼玄旁边座位上的女人低着头摆弄着手机,嘴里却说着这样的话。
苏幼玄侧首瞄了一眼她手中的手机,说道:“刚刚跟你一起从培训班上出来的那位美女是你的讲师?”
“你这都知道啊!看,我正在跟她谈论下次的课程呢。”
杨柒月举着手机向苏幼玄展示着她们的聊天记录。
苏幼玄头也没转,只是淡淡地说道:“对于你们女人的谈话我可没什么兴趣。”
杨柒月努了努嘴,美眸一转,便将手机收了起来,侧过身子打量起了苏幼玄。
苏幼玄有些无语,但他依旧直视前方似乎等待着什么。
“我投降啦!”
苏幼玄嘴角挂起了笑容。
杨柒月一脸无奈地靠在座椅上,双眸盯着上方的车顶出着神。
“你为什么突然选择去学心理学呢?”
过了好一会,杨柒月才喃喃着说道:“我真的看不懂你…”
苏幼玄闻言,沉默了下来,想起在跟杨柒月相处的这两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事后,也发现了她为什么在三个月以前忽然想要去研究心理学了。
“跟玄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现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不是说不了解你的过去,而是你的…想法…”
“可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好像每次都能知道我想要什么,心里在想什么,起初跟你在一起时我真的很开心,我认为找到了真正懂我的人,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束缚,我到现在都认为其实单方面的懂得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直到现在我才能清晰地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了丝看不见的隔阂。”
苏幼玄又偷瞄了一眼杨柒月,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直勾勾地看着他,伴随着她所说的话,一缕阴霾缠绕在了他的心头。
“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过去么?”
“我说了不是因为过去…”
但他自己才能明白自己为何不会完全对柒月敞开心扉,就是因为她所说的过去,那段隐藏在她所知道的过去里的过去。
苏幼玄故乡并不是无望市,而是离无望市相距甚远的天府市,自他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爷爷在一次退潮期时就通过了“境口”来到了无望市,为何原因至今他仍然不曾知晓。
因为有关他爷爷的一切都是从他父亲口中得知,从父亲口中简单的描绘中,他得出的结论就是普通。
爷爷与其他初来无望市的人一样简单而普通的活着,父亲亦是如此,从事着替别人修补脚上穿着的鞋子来生活,爷爷的事情父亲并没有过多的跟他提及过,只有他问他才会回答几句,从不多说,说到爷爷病逝的时候脸上也丝毫看不到任何表情。
悲伤?
这种神色只有在他参加妻子的葬礼上才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也只是眼中。
苏幼玄很爱自己的母亲,但这并不能减少他要为母亲的死所承担的罪责。
在他七岁那年的冬天,无望市迎来了极其罕见的雪灾,那时原本就处于无望市最底层一代的苏幼玄一家便遭到了最致命的打击。
在雪灾来临的第二天中午,本就破败不堪的小平房上的瓦片因不堪重负从而坍塌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苏幼玄的母亲。
待苏幼玄从学校赶到家兴高采烈地想要向母亲宣布因雪灾,学校将实行暂时休假时,他推开门才看到已经被厚厚的白雪压在下面的母亲。
他尖叫着丢下书包奔向母亲,用仍旧稚嫩的小手使劲刨着雪堆,原本一动不动的母亲听见了儿子的哭喊声,才悠悠醒转过来。
“小玄…”
“妈!你怎么样了?我这就救你出来!”
年幼的苏幼玄见母亲有了声息,便越发奋力地刨着雪堆,见外表那不久才落下的柔软雪花已经被清理了差不多了,只剩下里面早已坚硬的雪堆,他跑向厨房的角落拖起比他高出一倍的铁锹再次奔向母亲。
手越发的冰寒,苏幼玄提着劲双手把住铁锹的中间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向雪堆怼去。
雪越下越大,原本空落落的房子里堆积的雪花越来越多,苏幼玄好不容易将母亲从瓦砾和雪堆中救出来后,便将其拖到了离天花板上的洞口稍远的墙角处。
早已筋疲力尽的苏幼玄眯着双眼哆哆嗦嗦地抱着从他进屋开始就只听到其说过一次话的母亲,呼出的白气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白色,全都是白色。
他的脑海中闪过的全是白色,白色的雪花,白色的房子,白色的树木,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馒头…好饿。
他脑海中闪过了阵阵饿意…
父亲呢?对了,他在市中心工作呢,这么大的雪他应该也暂时休息了吧,隔壁的张爷爷呢?哦,我想起来了,他两天前就过世了,妈妈与我说过的,这片郊区平房内自张爷爷走后也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了…
好饿啊…
妈,我好饿啊,家里有吃的么?
年幼的苏幼玄在此时的饥寒交迫下隐隐约约看到了怀里的母亲伸出了食指指向了床头柜。
他颤巍巍地挪起步子向那边走去,在柜子的第二层找到了半块早已被冻得如石头般坚硬的馒头。
好硬啊…
苏幼玄试着咬了一下手里的馒头,但发现无论怎么咬都无济于事,冻得发紫的嘴唇也挂着丝丝血迹。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啊,我好冷好饿啊,妈,你怎么不说话啊,妈妈…
无望市的这场雪灾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搜救与维修的工作一直持续了一周的时间才告一段落。
无望市中心医院的某个病房内。
苏幼玄悠悠醒转了过来,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火辣辣的疼,水,我想喝水…
“苏先生,这是账单,还请你补交剩下的医疗费用。”
“陈医生,你可否再宽限两天,两天后我们家的医疗救助就会下来了。”
“苏先生,这个不是我能说得算的,此次雪灾覆盖了全市,相比上面下来的应急政策,所有雪灾灾民所需的医疗费用全部免去百分之二十,可你们家所交付的钱也远远不够。”
“但,只要再多等两日我们家里的人就会有市里的永久居住权,这样我们家就可以享有市里的全额天灾救助金啊。”
“哦?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家两天后都会有么?这样的话我们医院兴许可以等上一等。”
“我们家…”
“就有一个名额…”
“这样就有点难办了,只有一个名额的话就只能抵消持有永久居住证本人的所有费用,其他人不会享有此项权利的。”
病房里陡然间陷入了沉默当中,苏幼玄年纪虽小,但有关居住证的事情他在家里时常从父母的交谈中就早已得知了。
无望市的外来人口如果想要在本市落户便必须在本市缴纳整整十年的社会保障金,每个月八百元,如果有人在缴纳的过程里死亡或失踪超过两年,便可以将其资格原原本本的过继给直系亲属,也可以在满十年的过程中由缴纳金的本人出面修改要登记在永久居住证上的名字。
“那,你们家那个将要发下来的永久居住证上登的是谁的名字?”
“…苏幼玄,我儿子苏幼玄…”
哗哗哗,一阵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在病房里响了起来。
“这样的话,除去你家孩子的费用,你家所付的钱正好可以结清所有费用,那我们医院就等上两天吧”
在病房的房门吱呀地响了两声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苏幼玄渐渐粗重地喘息声。
“水…爸,水…”苏幼玄实在撑不住了,若有若无地喊道。
苏幼玄睁开的眼睛里映照出了一张憔悴的脸庞,他感觉到了嘴边传来的丝丝湿意,原本火辣辣的喉咙暂时得到了缓解,胸中干涸的感觉也渐渐消失,慢慢地他又睡了过去。
苏幼玄眯着眼睛,耳边传来阵阵风划过的声音。
他背对着站在父亲前面,而他父亲骑着一辆白色电动车沉默着向前方驶去。
此时的苏幼玄脑海里却并不像表面般那样平静,在出院后的这一路上,他向父亲问询了有关母亲的事情。
妈妈死了。
这是苏幼玄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死在了那个漏了个大窟窿的天花板下面的雪堆中,而自己却被发现在房子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上也堆满了厚厚的雪,手里还攥着半个硬邦邦的馒头。
怎么回事,我不是把妈妈救出来了么,还将她抱到墙角去了啊,怎么可能?
苏幼玄也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父亲,父亲当时没有说话,只是垂下脑袋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
苏幼玄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事情跟他经历的不一样,他突然想到母亲那时在他怀里还让他去床头柜找吃的,便又将这件事也跟父亲说了说。
但说到一半,苏幼玄才猛然想了起来,自己的母亲有很严重的洁癖,根本就不可能为了省下什么吃食从而将之藏在床头柜里面,外面也什么都不包裹,就那样直挺挺扔在里面。
他记起来了,那半个馒头是雪灾来临的前天早上自己没吃完又怕母亲责怪从而藏到床头柜的。
想到这里,苏幼玄不禁打了个寒颤,母亲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有可能她自己在家的时候发现了还没来得及责骂自己,还是…对了,铁锹!我去拿了铁锹!
正当他又想问起父亲有关铁锹的事情后,父亲忽然将电动车停了下来,对他说道:“到了,下车吧。”
苏幼玄愣了愣,转头打量起了身旁的这片小区。
“我们的新家在这里么?”
“对,你的新家就在这里。”
在每个拥有永久居住证的民众遭遇了天灾将其房屋摧毁后,上面都会根据其家庭实际情况给重新分发房子,这也是为什么永久居住证对于像苏幼玄这种家庭这么重要。
拥有了这个证,就相当于一张通行证,生活起居和工作上面才会有更多更好的福利,因为不论你如何如何,没有它,你就只能如履薄冰般的生活。
时间过得飞快,当苏幼玄高中毕业参加完父亲那简单的葬礼后,便独自一个人进行了大学的工读生活。
父母的离世留给他的仅有一个老旧的楼房,一辆破旧的黑色电动车以及一段灰色的记忆。
母亲的死从未离开过苏幼玄的心中,他曾多次在父亲在世时问过他,父亲也总是伴随着手中摇晃的酒瓶冲着苏幼玄骂骂咧咧,说着一些苏幼玄当时听不懂的话,甚至拳脚相加,但每次在父亲清醒过来时都会抱着年幼的苏幼玄失声痛哭。
就这样,苏幼玄再也不向父亲去打听有关母亲的事情了,他变得更加内向和孤僻。
小学、初中、高中再到现在的大学,苏幼玄也一直没有改变他的这种性格,这种性格也注定他不会有多少朋友,更别提爱情了。
直到在某个夜里,他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刻成了一颗心脏的小物件,他回想起他好像从未见过父亲拿出过这个东西。
它触手冰凉,像是用什么金属物件雕刻成的,苏幼玄将其拿到台灯下仔细端详了起来,这才发现上面的条条经络都刻画的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样。
“这刻的真像啊,就是小了点和不会跳。”他开玩笑般的喃喃着。
突然,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苏幼玄手里的那个金属心脏竟隐隐约约传来了扑通扑通地声音,苏幼玄瞪大了眼睛,连忙将其放在了耳边听了听。
“扑通扑通…”
好嘛,这下不放在耳边自己都能听到了。
苏幼玄有点心惊地看着手里的那颗金属般的小心脏,耳旁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不知他出现了幻觉还是什么,他竟然看到了手里的那颗心脏竟随着耳边的扑通声跳动着,渐渐地变得炙热了起来。
好烫!
苏幼玄感到掌心里传来的烧灼感,连忙想要甩掉手里的心脏,但不知怎的竟怎么也甩不掉,他发疯般奔到洗手间将双手伸进冰凉的水池里,他极力地抠挖着慢慢渗进左手掌心中的那个心脏。
眼看着那个心脏就快要完全浸到手心里时,他忽然感觉到耳边那跳动的心脏声渐渐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股很熟悉的声音。
这种感觉是…自己的心跳声?
咚的一声,苏幼玄晕倒在了地上。
自这件事发生后,苏幼玄发现了自己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事。
他能听到其他人内心的声音了。
这件事起初让他很惶恐,但到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这项能力在学业事业和爱情上都帮了他许多,他也不再去深究其是好是坏,他坚信,只要自己一直有这项能力他便不再害怕任何事情了。
是的,从前他很怕社交,怕与人相处,但窥听的这项能力却直接打消了对他最坚硬的阻碍,人不就是这样么?我只要知道对方真的想要什么,再从中入手,就可以获取别人的好感与信任甚至爱情。
就这样,苏幼玄在意外地得到了这项能力后便渐渐地变得开朗了许多,也时常能听见他的笑声了,他的身边也慢慢聚集了许多人,他的生活里也有了其他色彩,包括了爱情的色彩。
苏幼玄慢慢从最底层的小人物爬到了现在全无望市最大的电商公司的总经理,外界都称他为无望市最年轻的杰出代表人物。
他似乎忘记了年少时的痛苦经历,也忘记了上学时被人冷嘲热讽欺凌的日子,他认为那些终将只是过眼云烟,现在自己面前的才是现实。
直到现在,就在此刻。
苏幼玄听着杨柒月的言语渐渐地回忆起了他所不愿回想起的过往,想起了他到底有没有将母亲拖出雪堆的自责,也想起了父亲醉酒时所责骂他的言语,也记起了父亲比起对自己,更希望自己母亲活下来的那份爱。
“够了!”
苏幼玄突如其来的吼声将杨柒月吓得不轻,她弱弱地抱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在了腿间。
待到了地方,杨柒月下了车,背对着他走进了电梯,自电梯合上的时候她也没转身看苏幼玄一眼。
苏幼玄走到电梯门前,望着头上缓慢跳动的数字,他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还不想上楼回家,也不知该怎么跟柒月解释,他扯了扯衣服,便转身又钻进了车里,向着小区外面漫无目的的驶去。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转身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