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见面方式,像是小别重逢的热恋中的情侣,充满了甜腻的奶油味道。相形之下,自己和应墨酥这些天的相处,不过是清汤寡水的凑合而已。
之前在云端起舞的心,霎时失去动力,坠入地面,粉碎。
所有能够察觉得到的讨厌细节,像是夏天潮湿水面上附着的小飞虫,随着石头被掷入水面,无数飞虫扑闪起翅膀,萦绕在眼前不肯离去。
她有他家的钥匙。
她为了见他精心打扮了一番。
他们是可以玩不提前通知的“surprise游戏”的关系。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扑到以冷漠出名的男生身上。
这一切细节所带来的冲击力,都抵不上被她亲吻之后,他脸上表现出来的习以为常。
惠黎被这些细节飞虫啃蚀着,得出一个痛彻心扉的结论:他们的关系,应该不仅仅是青梅竹马了。
俗气的香水,俗气的穿着,俗气的游戏……一连串怀有恶意的评价从惠黎心中升腾而起,她再也不能把沈南葵当作隐形人,忽略不计。
“你怎么来了?”应墨酥站在原地问她。
“特地来陪你过七夕啊。”女生一脸的纯情,“你不会忘记今天是七夕吧?”
“忘了。”他说。
“也难怪,这里是美国,根本不会记得中国春节以外的传统节日。”南葵撇了撇嘴,“话说,我刚下飞机的时候打开手机,都没有看到你给我短信呢。”
“我在上课。”应墨酥这句话,像是在表示,本应该在七夕节发的短信,因为上课才没有能够及时发给对方。
“原谅你啦!”南葵抓住他的胳膊,往屋子里拉去,“我们两个为什么要在家门口说话,快换件衣服出去吃饭。”
门外,惠黎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
沈南葵由始至终没有亮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和以往的相处模式一样,她在对方的眼里也是空气一般的存在。
可如今的相见,是在一个不恰当的地方,她却也能保持如此冷静的态度,只能解释为,她早就知道惠黎暂住这里的事实。
那么问题是,她的消息来自哪里呢?
惠黎脚步像灌了铅,沉沉地挪进屋里。
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于客厅。那些装有食材的袋子,被随手搁在餐桌的边角上。
惠黎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用保鲜袋分装好,收进冰箱里。那一刻,她大概能够猜到这些食物的结局,臭掉或是被沈南葵扔掉。
从二楼卧室紧闭的房门,传来再熟悉不过的,沈南葵尖细的嗓音,不知是哪里又不合她的心意了。
惠黎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墙角的旅行箱打开,把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收进箱子里。
一墙之隔,能够清楚地听到沈南葵说话的内容,却听不见他的。
“我不去酒店!”
“……”
“她不是我妹妹!你为什么要留一个和我们都没有关系的人在家里?”
“……”
“嘭”的一声,惠黎用力关上行李箱的声音,差点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稍微平复心里的烦躁之后,她背起双肩包,跨出房门前,转身环顾屋子里的每个角落,试图确认有没有东西落下。目光扫过床头柜时,想起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那瓶用来迎接自己的郁金香,如同昨日的记忆,化成黑白色彩烙印在心中。
无论里面正在进行多么激烈的争吵,惠黎守着礼貌的规矩,和一刻也不想在此停留的决心,叩响了他的房门。
连续几声门响之后,他打开了房门,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当他的目光落在惠黎的背包和行李箱上时,眉心似乎蹙了蹙,抢先在惠黎开口之前问道:“走去哪里?”
“同伴宿舍,我和她挤一挤也能勉强住下。况且只剩五天了。之前,麻烦你了。”惠黎道出之前想好的一套说辞,转身就要离开。
应墨酥立刻跨出房门,挡住她前面的路。
“你妈安排你在这里,直到游学结束。”说着,他夺去她手里的行李箱,“万一出事,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惠黎低下头,不肯后退半步。
屋子里的那个人,此时在静静地留意着外面。
“我讨厌她。”
“什么?”男生没能看见低头的女生嘴巴张合的样子,以为听错了。
惠黎抬起头,与心底升腾的愠意相反,她展开含笑的眉目:“我讨厌她,你有办法让她走么?”
在他面前表达了跟那个人水火不容的鲜明立场。
那双瞳孔反射出来的光,两年前夏天他所看到的,还要冷上许多倍。
等待着他的回应,他的选择和取舍。
“为什么你要这么倔强?”他几乎是以叹气的腔调,无力地问道。
“做不到的话,就让我走。我不接受你们任何人的安排。”
惠黎又从他手里抢回箱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那些所谓的安排,不过是两面讨好的招安,最终满足了希望看到大团圆结局的老好人角色。
家里人如此。
没想到他也是如此。
行李箱的轮子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地“哐铛”作响。当她走到门口,准备打开大门,旋转门把的手,被身后像疾风一样赶上前来的男生,用手覆住。
大概有两秒的僵持。她的手想要向右施力,他却不动声色向右施力。
直到惠黎抬起头,用忧愤的眼神看向他,他才逐渐松开手,缓缓垂下,说:“如果你坚持要走,那我送你。”
“不必麻烦了,学长。”
因为核心选择题你就选错了答案,其余附加题回答得再精彩,也不过是在框架之外毫无用处的点缀。
不必了。
这三个字的余音被关上的门夹断在玄关处。高瘦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发出好似来自落满灰尘的昏暗角落里的,一声缥缈的叹息。
腰间环绕上一双瓷白的手臂,从背后传来女生温热的气息。
他沉着而有力地掰去那双手,头也不回地说道:“恶作剧结束了么?”
“你认为,这是恶作剧?”
女生觉得,至今最大的幸福,是从别人嘴里听到“好般配啊”之类的窃窃私语,是程落总用半开玩笑式的语气将他们以“夫妻俩”相称,是他在听到这些言论时不置一词的默认态度。
仅此而已。他虽然会不排斥她,也会主动向她走去,但总是礼貌性的留着一截距离。这截距离,旁观者感受不到,她却能够精准地丈量。
她不是特别任性的女孩,甚至有时也会忍受不了自己表现出来的歇斯底里。
那是五年前,她在母亲的追悼会上哭得肝肠寸断。放学归来的少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灵堂看她。他从桌子上拿了一包纸巾,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亲自抹去她脸上源源不绝的眼泪,还会很温柔地贴近她的耳边说:“南葵,生死不是距离,你怀念着她,她就一直在。”
外人一直以为应墨酥清冷孤傲,实则有一颗极其细腻温暖的心。她也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尝到了甜头,因为表现出脆弱的一面,而得到了对方体贴入微的关心。自此以后,她就渐渐学会在他面前表现委屈、悲伤。她喜欢应墨酥只倒映着自己的一双漆黑瞳孔,她喜欢借着情绪,打破藩篱伏在他肩头的那种贴近。他对此好像没有办法回绝,屡试不爽。
生死不是距离。
无爱才有距离。
南葵走得最远的,是以他的心为目的地的一条路。就像城市里抬眼就能看到的标志性高楼,以为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谁让我们的目光,总能在贪心的唆使下,看得无尽远呢?
“墨酥,成为我的男朋友吧。”
这一声低到尘埃里的卑微邀请,无力却又饱含渴望。
“我记得这个问题,我给过你答案。”男生冷漠地错开她,向客厅里走去。
“那你是不是……”怒火有了惯性,一旦点着,火苗就上蹿不已,需要在语言上硬性地抑制一下。
不能,她不能在他面前提那个名字。某种直觉,从一年前就压在心头,倘若在不理性地情况下问出口,倘若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么,自己就真的一丝机会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