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宜一听是徐德文的声音,便站住不动了。
徐德文身上穿着常服,头戴冠,浓眉俊目,一边走,一边抱怨似的和身边的小厮说话。
他这数月为回府,一直在学塾苦读,准备明年的春闱。听说徐清宜回来,便巴巴地赶了回来,可是一回来,便听说了徐清宜的好事。
先是把徐云柔送进了佛堂,还当着两位庶妹的面打了她十鞭子,让徐云柔受尽羞辱。然后又给父亲送的吃食里下了泻药,害的父亲腹泻不止,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半夜,父亲年纪也大了,若是折腾坏了身体,她徐清宜能担得起这天大的责任吗?
徐德文乃至纯至孝之人,脑子也是一根筋儿,回府之前满腔欣喜。回府之后便只剩一半了。虽然说他很欣赏自己的小妹妹,可还是希望她不要惹麻烦。
“与人生怨,与几无利,这是何苦啊!”
小厮原本附和徐德文,看见徐清宜,当下便吓得魂飞魄散,不发一言。
徐德文因为侧着头,所以没有瞧见徐清宜,见小厮突然不附和自己了,踢了他一脚:“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那小厮看着自家的傻爷,眼睛直往前瞟,咳嗽了一声。
徐德文:“嘿,你这个臭小子,不仅哑巴了,眼睛还拄拐了?”
正骂着,只听一个清幽的声音道:“大哥。”
徐德文心里咯噔一下,眼睛打了个颤儿,随即望向前方。
只见眼前的美丽少女,明眸杏眼,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莲蓬,穿着绣白色牡丹纹褙子,中系勒帛,褙子下露出合 欢裙角,倚着栏杆。笑得时候,明媚娇俏,不笑的时候,气质清冷,隐隐生威。
“三妹妹在这儿呢,呵呵……”徐德文讪笑一声,转头低声怒瞪小厮:“你瞧见她,怎么不提醒我?”
小厮委屈道:“我提醒了呀。”
“什么时候提醒的?!”
“我刚才又咳嗽又眨眼,就差明说了,可是大少爷总没看出来……”
徐德文一时语塞:“滚!”
小厮遂滚了,滚的远远的,守在桥的另一头。
他一滚,徐德文就后悔了,这下好了,只剩他一个人面对着三妹妹。桥下的水蜿蜒流过,徐德文也想跳下去,随着那水流流出去。
“大哥从哪里来?”徐清宜见徐德文呆呆站着,顾问了一句。
徐德文装作方才没有骂过她,她也装作没有听见,两人心知肚明,但都不说破。
虽然不说破,却让徐德文尴尬飞上了天……
徐德文结结巴巴道:“奥,没、没有,我刚进府,准备去、去看你。”
“我的丫鬟青芸一早就去了书房,大哥看见她没有?”
徐德文因为紧张,随口道:“书房都是人,来来往往的,没看见她。”
“大哥去过书房了?见着父亲没有?”徐清宜稍微下点套,徐德文就往里钻,心里有些好笑,自家大哥好像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徐德文后悔只想打自己一耳光,唉声叹气道:“三妹妹,实话跟你说吧,你可把父亲害惨了,我去的时候,父亲因为一夜腹泻,脱了水,虚弱地下不来床,吃了很大的苦头,还记挂着叫我不要责怪你。你怎么想着给父亲下泻药呢?要是让老太君知道,连你也要进佛堂了!”
徐清宜垂下眼睛,手指轻轻抚着莲蓬的头,嗅着那点清香,淡淡道:“老太君即便知道,我也不怕。”
“你就是故意的。”
徐清宜道:“我就是故意的。”
徐德文皱眉道:“为什么?”
“大哥明知故问。”
什么叫明知故问,徐德文有些生气,明明是她做错了事,怎么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她还觉得自己做对了,别人得夸她是吗?不敬不孝,即便是放在小门小户,就够喝一壶了,更何况还是他们徐府这样的大户!
“我看你就是专门回来气人的!若是在朝廷,非要治你一个不孝之罪!”
“不孝?我不孝,难道大哥就孝了么?”徐清宜反问道:“父亲做下那等丑事,满府无人问,无人管,娘亲病得死去活来,可有人为她说过话?大哥是徐府嫡长子,嫡长孙,本该是娘亲的依靠,可是大哥你又做了什么呢?你只是躲出家门去,不管不顾罢了……”
徐德文被徐清宜说得羞愧难当,可还是嗫嚅着反驳了两句:“大哥哪是躲出去?明年春闱,我不是为了春闱备试吗?”
徐清宜冷笑道:“是二姐姐教给你的借口吧。”
徐云柔为了不让徐德文插手父亲纳妾这件事,故意让徐德文借春闱备试的名义,躲出门去,这样就免去了很多麻烦和烦恼。而徐德文也觉得插手父亲房中之事,过于违背“子不问父事”,所以便听了徐云柔的劝告,躲了出去。
虽然徐云柔可恶,编造借口,蛊惑了徐德文躲开。但徐德文也并未无辜到哪里去。即便是躲出门去,也该知道娘亲病重的消息,还知道老太君也支持父亲纳妾。
每每想到这里,徐清宜便觉得有些可笑。
虽然大房不像二房,多纳妾,多子嗣,可大房也并非无出,娘亲生下一男二女,于子嗣上无错,又主中馈多年,为父亲管好后院之事,让他在前朝无忧。这么贤惠、顺德的娘亲,人到中年,居然得到了夫君纳妾的消息,便是温柔知礼如娘亲,也会郁结在心,一病不起。
“我时常回来看望母亲,请医延药,医治母亲……再说了,我们做子女的,怎么去管父亲房中之事?不要说大哥无用,难道大哥能当着父亲的面,不准父亲纳妾吗?现在母亲病着,我比你还着急,凡是送到我这里的好东西,我都送到母亲房里了,你还要我怎样?”
“大哥不要狡辩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娘亲是心病?父亲纳妾之事,就像是一根刺,狠狠 插在娘亲的心口,若不拔下这根刺,娘亲又如何能好?大哥饱读诗书,本是知道的,可你却无为而治,甩手不管,也难怪娘亲伤心难过。满府里别人欺侮她也就罢了,自己血亲也联手合伙欺侮她,她哪里还有求生的念头!”
徐清宜越说越生气,看着徐德文无用的样子,她执起手中的莲蓬,径直朝徐德文打去!
徐德文没想到徐清宜竟动起手来,忙一闪身,随手再一打,那莲蓬便飞了过去。
只听一人笑道:“咦,这么好的莲蓬,怎么随手就扔了?”
徐清宜其实是装醉,她心里烦闷,走到半路便让徐德文自去喝酒看戏了。徐德文坚持要送,反而被徐清宜逮着,好生排揎发泄了一通。
“别跟着我,让我静静好不好!”徐清宜说完,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徐德文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拗不过徐清宜,从前他欺负徐清宜,现在徐清宜尽可着欺负他。
他问青芸:“你们家姑娘最近是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青芸瞟了徐德文一眼,没好气地说:“奴婢哪里知道。”
说完,也自顾自地去跟徐清宜走了。
留下徐德文满腹疑惑地站在路上:“这是怎么回事,清宜欺负我也就算了,怎么连清宜的丫鬟也敢欺负我?定是我脾气太好了,惯的她们不知天高地厚,改天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说着,徐德文回到座位上,发现老太君也熬不住,去睡了。
桌子上瞬间空了一半,徐德文还很好客,拿起酒杯续酒。
“来,元樽,李玉,今晚我们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他豪气冲天,可是那两位却敷衍了事。
徐清宜走了,他们也没兴趣再待下去,喝了两杯便起身告辞。
没过多久,整张桌子便只剩徐德文了。徐德文摸了摸头,问小厮:“都走了?”
小厮看了一圈,道:“都走了。”
“我还没喝好呢,怎么都走了呢?”
“我找父亲去。”
“老爷也喝醉了,早就被送回房了。”小厮拦下徐德文,劝道:“大少爷,您看这天,已经很晚了,客人们也走得差不多了,您呐,也是时候该回房睡觉了。”
徐德文自己一个人喝也没意思,听见小厮这么说,遂拿了一壶酒,回房喝醉睡觉。
*
徐清宜走在路上,夜风很慢,微凉,吹在脸上,倒是吹散了醉意,吹醒了脑袋。
青芸担心她着凉,早把披风打开,披在她身上了。
“姑娘,您今晚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
徐清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确实不开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
她总觉得父亲有什么瞒着自己。
虽然说着要纳妾,却只是把红蓉送到了府外,迟迟不见送进来,不提红蓉这个人,倒好像红蓉不存在似的。
徐清宜也曾想过要去找红蓉,可红蓉是被秘密送出去的,别说徐清宜,便是连老太君身边的白芍也不知道。
所以徐清宜便是想要找红蓉的麻烦,也不得其道。
“你觉不觉得,父亲纳妾这件事很蹊跷?”
徐清宜像是在问青芸,又像是问自己。
“红蓉不过去区区一个丫鬟,就算在老太君身边服侍多年,也还是一个丫鬟,想要奖赏她,就算她进了父亲的房,大可以让媒婆验明处子之身,或是嫁,或是放,多多给些钱便是了,老太君却非要红蓉进来。不惜让主中馈多年的母亲忧伤成疾,就连我,也无法撼动老太君的想法,甚至,连谈都不许谈……”
父亲是一个维护正统的男人,多年便只爱着娘亲一人,可就在妻美子女齐全的时候,突然就让一个丫鬟上了床,这本身就充满了不可思议。
与父亲的眼睛想对时,大概是血脉相连的原因,徐清宜在里面看到了无奈,深沉的无奈……父亲并不开心,似乎丢失了什么,又在找着什么……
太多的奇怪之处,因为愤怒而忽略的地方,突然慢慢凸显出现。
青芸静静听着,她只是一个奴婢,弄不清这中间的事情,但是她还可以充当姑娘的听者,让姑娘畅所欲言,发出心底的声音。
“姑娘,这不是回去的路。”
徐清宜却道:“我知道。娘亲病着不能来陪客,不知道她晚上吃下东西了没有,我去看看她。”
徐清宜心中挂念着娘亲,去的时候,看到娘亲正低着头,点着灯,缝补着手里的衣服。
灯之下,娘亲穿着半旧家常衣裳,披着一件大衣裳,头发稍微拿一根碧玉簪绾住,露出修长的脖颈,微微伸长,烛光跳跃,她的侧影仍很美,只是很瘦。
柳氏见她来了,便很是欣喜,让丫鬟拿了点心给她吃。
“娘亲,这大晚上的,给谁缝衣服呢?多费眼睛。”
柳氏微微一笑:“你父亲的官服,拉破了一道口子,我怕她们缝不好,所以亲自缝了。很快就好,你再等等。”
徐清宜让丫鬟再点一个灯来,母女俩一个缝衣服,一个看着缝衣服。夜,静悄悄的,房间里也越发冷津起来。
徐清宜手摸着父亲的官服,突然发现不对,道:“父亲已经升了四品参议大夫,这件五品的官服,他其实不会再穿了。”
不会再穿的衣服,缝它做什么?徐清宜不明白。
柳氏手里的针微微一滞,正好缝到最后一针。她结了针,然后仔仔细细看着阵脚,确定每一针都很完美,没有纰漏之后,又拿扫衣服的小刷,轻轻扫去官服上的线头,灰尘和指痕,而后,又叫丫鬟备了熨斗。
柳氏的声音很静,就像她的人,美静。
“便是不穿了,将来也要送到库里去,勾烂的官服被那等小人知道了,岂有放过的?你父亲做官,清清白白一辈子,不好把一件烂官服交上去。我缝的精细些,库里的人挑不出错来,自然也没法构陷你父亲。”
徐清宜听了,大为震惊。
震惊的是,娘亲虽然不同父亲说话,可是一言一行,皆会为父亲考虑。那种习惯,应该是刻进了骨子里,成了一种习惯,再也放不下了吧。
娘亲对父亲的深爱,深的怕是连她自己也未能察觉吧。
徐清宜不知该如何说此刻的心情,丫鬟送了熨斗过来,那铁熨斗很重,柳氏拿起来,险些拿不动。
徐清宜连忙道:“母亲,我来吧。”
柳氏笑道:“你会吗?”
徐清宜将官服平坦地摊在桌子上,端起熨斗,稳稳地烫着。
她会吗?
当然会。
前世在陵王府,她学会了许多从前不会的东西,读书写字,煮茶烫衣……难不倒她。
烫完了官服,柳氏小心地叠了,让丫鬟收下去,等着来日交给库里。
做完了这些事,柳氏才松了一口气,徐清宜担心她累着,可是柳氏的脸上,并没有疲累的神情,反而是满足。
也许为父亲做些事,便是她所喜欢的吧。
徐清宜左右不见彩临,问了起来。
柳氏道:“你父亲身边的小厮伺候人不上心,所以我遣彩临每日亲自送一日三餐过去,嘱咐他们,别的吃食万万不可以再乱给你父亲吃了。”
其实徐清宜早就知道这件事,可她还是故意问了一问。
柳氏说完之后,徐清宜眼睛一转,笑道:“母亲精神也好了许多,何不亲自送去?”
柳氏的笑意淡了些:“有这么多人伺候,你父亲他……并不需要我。”
徐清宜笑吟吟坐到柳氏旁边,揽着柳氏的胳膊,撒娇道:“娘亲,前些日子父亲吃错了东西,病了许久,孤苦无依,下人再妥当,终究不如你这位夫人妥当。今日父亲又升官,别人看着父亲官运亨通,羡慕不已,可我知道,父亲仍然一个人睡着书房,好不凄凉。不如你去看看父亲,若是缺什么,少什么,您也好备着呀~父亲那样的男人不会照顾自己,您就算心里再生气,也要想想父亲的身体,他年纪渐渐也大了,今日吃坏肚子,明天头疼脑热,难道您都交给下人么?便是老太君看着,也不像……”
柳氏那苍白消瘦的脸上,果然出现了几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