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的小二穿过人满为患的厅堂,手脚麻利地将盛着酒碗的托盘端到二人面前,李过见他跑的满头是汗,可这碗中的酒确是分毫未洒,不禁暗暗赞了一声。想是这琼康酒馆的生意过于兴隆,所以他早就练就了这身好技巧。
胡人豪爽,盛酒向来用红瓷酒碗,李过看着面前的碗,那碗足有一个成年汉子的铁拳大。他看着那碗里的酒,猛地喝下了一大口,热辣辣的女儿红剌得喉咙生疼,好不容易顺了下去,胃里立马一阵翻腾,像是燃了一团烈火,慢慢延伸到四肢五脏,连指尖都是热热的,最后却都化成了额上豆大的汗珠。
“好烈的酒!”
吴意细细抿了一口,转头看了他一眼:“沧州的女儿红以辛辣,后劲足而闻名,你这样饮,怕是会受不了。”
“我从前也不是没喝过沧州的酒,可为何如今觉得那宫里的酒不似今日喝的这般爽气?”
“宫里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只不过琼康酒馆的店主是个不甘束缚,热血洒脱的有趣人,他喜欢自己去各地进酒,所以我们喝的酒都是最原始,最纯净的。而皇宫里有专门的验酒师,若是酒的劲头太冲了,怕是会伤了你们这些王子皇孙的身体,自然是每道酒都要加些辅料中和一下,去去酒原本的戾气。这样你们喝的酒便都柔和了许多。”
“你懂的还真不少,不过听你这口气,倒与这店主有几分交情。”
吴意没说话,只是不停地用足尖在沙土地上画着圈儿,
“原来你还是个酒罐子。”李过笑着打趣她,吴意顿了顿,接着仰头将碗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怎么?刚说完我就立马打自己脸吗?你这不也叫豪饮?”
李过话刚落地,就听见酒馆门口有人骂骂咧咧叫嚷开来:
“你说什么?老子来你这破酒馆喝酒算是抬举你了,你他妈竟然敢说没位置了?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腾出个场子来给老子,老子就砸了你这破酒馆!”
吴意听这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于是抬眼看了看,见那人一副风流公子模样,穿着藏青色的长袍,腰间挂了块剔透的白玉,却依旧不改贼眉鼠眼本色。不是那日蕴秀楼里被林斌教训的公子哥又是谁?
“那个人那样嚣张,怕是家里头有些权势。你可认得?”吴意转头看着李过。
李过慢悠悠饮了口酒,放下酒碗后背靠着墙站着,没有半点王爷架子。
“认得啊,他爹可是我父皇钦定的兵马大元帅,手握四十万禁军,是个有实权的大人物。”
“如今的兵马大元帅?你说的,是从前随先帝征战四方,马踏万里的助龙将军封乾彦吗?”
“没错,就是那个封乾彦,那便是他儿子封子靳。上京城有名的街霸王。”
封乾彦其人,是个极其忠君爱国的主,三十年前随先帝西征,先帝被敌君偷袭,于泗水河畔被俘。其时举国上下一片萧条,军中士气低迷,百姓惶惶不安。有别有用心者商量立新君,雪国耻,继西征。而封乾彦于前线不卑不亢,临危不惧,率两千骑兵夜袭敌军大营,损敌军三万人马,更取了敌军统领头颅,解先帝于水火困境。由此先帝对其大为嘉奖,后屡立战功,多被世人赞为“人间战神”。先帝薨逝后,又凭自己多年建立的威望扶当今皇帝践祚,帝感念其德,赐其虎符,敕造府邸,封为兵马大元帅,统领禁军四十万,风光如此,实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前李念试着拉拢他,却被他巧妙回绝,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就是这么个人间战神,却有个如此败坏老子名誉的儿子,也真算是家门不幸了。
“这封乾彦如此英明神武,怎么教出的儿子却是这般货色?”
“封乾彦常年在外带兵,自然对这儿子疏于管教了些,我们这些人看在他爹的份上,自然是对他能忍即忍,所幸他看在他爹的脸面上,只是耍耍威风,还不敢为非作歹。”
吴意了然,再看向封子靳时发现他眉眼处确实是与人间战神有几分相似。
“封乾彦兵权在手,不知是多少朝臣想拉拢的对象,只是他一直委婉周旋,似是在保持中立,可是我晓得,他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不过是在伺机等待罢了,他若是早早地就跟别人为了伍,不仅会使自己处于众矢之的,而且……”他又顿了顿,
“而且他如果一旦压错了宝,那便成了不忠不义之徒,这一世英明便就都毁了,说不定还会被诛个九族。不过他一介武将,却有这般城府和远见,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抢着拉拢他。”吴意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倒是让李过有些意外。
“你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吴意突然醒悟过来,觉得李过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着实是对她说得多了点。
“因为我信你啊。”李过朝着她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像冬日里的暖阳,打在人身上酥酥麻麻的。
他就这样……相信她了吗?
吴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微妙,李过自然也是感觉出来了,于是不自然地咳了咳嗓子,他正要说话,却又突然被封子靳打断,封子靳一脸凶神恶煞地抓着店小二的脖领子,怒目圆瞪:“老子要月下春,不要雪里红,你耳朵聋了呀!”
周围喝酒的人默默放下酒碗,用一双双各异的眼睛打量着二人,脸上虽写满了对封子靳仗势欺人的不满,但却没一个人出头为店小二说话,都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兴头。
店小二生的斯文白净,即便被他拽着也是好脾气地笑着:“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方才要酒的人多,我给弄岔了,还请您多包涵。”
“我放你娘的屁!你酒馆人多,怎么旁人的酒就没弄错,偏我的弄错了,你是不是故意让老子不快活?”封子靳不依不饶,骂完后还要作势打那店小二,李过见势不妙,立马就要上前阻止,却被吴意扯住了袖子。
李过好奇地望了她一眼,后者示意让他别急,他只好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封子靳从前常看边境来的民间艺人耍杂耍,他最爱看满脸长着络腮胡的汉子摔跤,看的久了也自认为看出了名堂,于是就想着卖弄下自己学到的皮毛,吓吓那不识好歹的店小二,只见他弯下腰用双手环着那店小二的腰,接着便使劲想将他撂倒在地,然而这店小二虽生的瘦弱,却是有两把子力气,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撂倒他,反而憋得满脸通红,店小二纹丝不动,低头对着他笑笑:“公子要月下春,那我现在就去给你拿,烦请公子松个手。”话刚说出口,店小二便伸手轻轻碰了他一下,好似蜻蜓点水,连头发丝都没被吹起,封子靳却觉得手臂众如千金,不由得“哎呦”一声急忙松开,谁知一脱力就摔倒在地上,狼狈的样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他臊的满脸通红,急忙就往外走,还没走出门口就被人喊住:“喂,小白脸子,看着架势你想摔跤啊,我跟你比比行吗?”
封子靳看喊自己的人是个黑衣壮汉,高约八尺,站在他面前如同一尊铁塔,他晓得自己今日丢足了人,若是再胡闹不仅会丢他爹的脸,保不齐还会有点风吹草动到他爹耳朵里,得不偿失,太得不偿失了。
“我今日累了,改日再和你比。”他急着往外走,也不顾后头人对他的嘲笑,走到门口隐隐约约看到了岐王的影子,再一看却又没了,于是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岐王千金之躯,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李过坐在琼康酒馆的屋顶上,望着满天的星星,璀璨的星光将天幕装饰得格外好看,他转头看了眼吴意,发现她同样也在抬头看星星,她眼中似是住了道星河,晶晶亮亮可与星光比肩。
无痕拿了两瓶酒爬上屋顶,对着二人笑了笑:“好多年前埋的琼花酿,刚刚才挖出来,你们算是有口福了。”
“今日是巧了,赶上你大方一回。”
无痕瞧了一眼吴意,佯装愠怒:“这些年你从我这弄过去的东西还少啊?今日你要不是带着朋友来,我才不开这酒呢,这可是我心头宝。你这算是沾了别人的光。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过见二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觉得有趣的紧,他接过无痕递过来的酒碗,尝了一口碗里的酒,那酒不柔不烈,自有一股琼花的香气,还带三分酒罐和泥土的味道,过喉有淡淡的清甜,到了胃里却又麻麻地烧了起来。
“你这酒真是好,我从前从没喝过这种酒。”
无痕喜笑颜开,像是觅到了知音,“那你当然没喝过,这可是我自酿的,全天下独一无二,皇帝老儿都喝不着。”无痕得意洋洋的说到,因着吴意二人未提,所以他并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岐王李过。
“你一个酒馆老板,怎的要自己当伙计给人沽酒啊?”李过有些好奇。
“谁说的,不过是我店里的伙计有家事在身朝我告了假,我替他几天而已。谁知道今天遇到那么个祸害。真是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