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比丘。诸所有受。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比丘谛观思维分别……”
“故《金刚经》云:‘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故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施主,人生似幻影,执着无益,从来都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比丘尼转动指尖佛珠,面色平和,吴意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多谢静安师父了。”她走出庵外,忽见天色晴朗,万物活泼。李过站在菩提树下,对着她挑了个眉毛,她心中一动,便朝着他走去。
“哟,这是哪家的美娇娘啊?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出来上香啊。”吴意背后一麻,心想这岐王还真是有做登徒子的潜质。她于是忍了笑,仰起头来看着他:“佛门重地,殿下不可这样油腻,当心冲撞了菩萨。”李过半刻前还笑嘻嘻的一张脸在听到油腻二字时很不给力地耷拉了下去,“我是不是近来对你太好了?才一会儿功夫,你就不声不响跑到折云庵来了。”他用折扇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她佯装吃痛,忙揉着被他敲过的地方,他见了之后,心情顿时大好。
不过几个月时间,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在他面前,她不用守规矩,活得亦自在。从前她不爱说话,可与他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一个王子却总会故意引了话来同她斗嘴,日复一日间,她竟觉得这样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从前这样轻松的日子,只出现在那逝去的两年里,光华流转,从前便就成了静安师父口中所言,如露如电,皆是梦幻泡影。
可有时,放下执着,本身就是一种执着。
“殿下,多谢你。”她含笑看着李过,后者不自在的咳嗽两声,朝着前方走去,“多谢菩萨,点化了个榆木疙瘩。”
吴意:“……”
芒种时节,百姓们自发组织安苗仪式,用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而上京亦有在芒种时祭花神的习俗,贵族或富家女子,成婚或未成婚的,都愿意在这天采集各色鲜花,与浸了清晨露水的柳枝编了,绑在树枝,屋檐或轿子上。远远望去,一片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往年祭花神大体只是民间女子和贵族女眷参加,虽热闹但规模尚小。而今年年初两淮一带逢洪涝,黄河决堤,淹死流民、百姓数十万人,皇帝为了一扫开年萧索之气,便决定大办祭花神仪式,不仅拨款修建花神庙。还准许宫内的公主们在祭花神当日出宫献祭,以求来年平安。
折云庵离花神庙不远,吴意见庙外香花簇簇,少女们不像是来祭花神,而是为了比美,一个个穿红着绿,脂粉气混着花香味,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而庙内又都是公主郡主的地盘,她一个普通人,自然是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于是索性跟西秋招呼了声,便自己一个人去了折云庵,没承想刚从折云庵出来,便碰上了李过。
她如今是岐王府的一等丫头,李过的侍女。虽在府内旁人已不把她当奴才看待,但在外面,她仍是着了侍女服饰,跟随李过身后。
她跟着李过又回到了花神庙,距花神庙若干里处有个湖,一长亭坐落湖上。隔着老远她便看见李念,陆萧年,封子靳等人坐在亭内,李念笑着看二人走过来,目光在她身上作了片刻停留,随即看向李过:“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不见影子了,我还让阿风和阿霁去寻你了呢。”
“方才无事,我就到折云庵看了看,没想到误了时辰,真是对不住各位。”
“光嘴上道歉可不行,王爷怎么也得拿些诚意出来吧。”封子靳仍是那副不着四六的模样,但他与陆昭成亲之后倒是有了很大改进,没了往日的粗暴蛮横不讲理,如今看起来整个人却是温和许多。
“我倒有心,但不知云朗口中的诚意所指什么。”李过笑眯眯拈了块椒盐酥饼放嘴里,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
“云朗想要王爷做的,是一件顶简单的事情。”封子靳停了停,:“我素来钦佩王爷的丹青技艺,所以想求王爷赐张画。”
“仅此而已?云朗,你这莫不是在放水哦。”李念戏谑地望着二人,接着说道:“老九可是师承名家,你只求一幅画对他而言莫不是过于简单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所求的这一副画可不单单只是由岐王爷一人完成。我出一题,岐王爷须围着这题来作画,可王爷须作的只是画的上半部分,王爷画完上半部分,再从咱们现场找个人替他完成下面的。为防止王爷在一旁提点,须得麻烦王爷泛舟去湖上为咱们折一船的荷花回来,一炷香后王爷方可回来,而在王爷后面作画的那人也要立即停笔。”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会刁难人的。”李过无奈地摇头笑笑。“我从未与人一同作过画,旁人不知道我的心思,乱作一气只怕会坏了那画的意境。”
“无妨无妨,我们这些人不了解王爷,那就让这个丫头上吧。”封子靳指了指吴意,“这丫头不是王爷的随身侍女嘛,生的也秀气,像是个心思细腻的,咱们不行,她定是行的。”吴意不通丹青,猛然被叫到,一时说不出的惊愕。她抬头,顿时发现自己被几个人的目光包围,饶是她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于是又低下头,低低的说道:“奴才,奴才……”岂料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念给打断了:“云朗说的也倒是好玩,老九,要不你就试试吧,也让我们开开眼。”李念已然放话,再不便推辞,李过只好拱手答了句是,然后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当下便有多人抬了架书案过来,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李过裁了宣纸,唤了吴意过来磨墨,那墨是上好的油烟墨,掺了冰片与麝香。光泽细腻又不糊手。吴意磨好了墨,便静静退到一旁观望。
“王爷,我出的题是顶简单的。”封子靳挠挠头,“我素来爱花草,今日又是祭花神的日子。那便请王爷为云朗作一副花鸟图,但……王爷的这副花鸟图,须遵从两点要求,一是名为花鸟却不能出现花鸟;二是即使没有花鸟,也能让我们在观图时,犹如身临花鸟仙境,美而自知。”
“云朗,你还说不为难,你这刁钻的题跋即便难不住王爷,那也够这姑娘喝一壶了。”陆萧年开口道,“人家吴姑娘平白无故给你画画,你还要这样刁难人家,怕是说不过去吧。”他看向吴意,后者正好抬头与他目光相接,吴意朝他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朝他道了谢。他温润一笑,端起面前的青瓷斗笠杯轻轻啜饮。
“不过玩玩而已,何必如此较真,再说人家吴姑娘自己还没说话呢,定康,你这英雄救美救得有些早啊。”陆萧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倒是李念跳出来笑骂道:“好了好了,怎么倒成你们两个的主场了,快让老九开始吧。”
李过站在案前细细沉吟了一番,随即提了笔在光洁的纸上开始作画,他挥洒自如,那笔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灵魂,不断地跳跃着,像是有了温度。墨汁在纸上勾勒出大致轮廓,他随即换了硬毫笔,沾了朱砂等颜料在方才的基础上细细勾画着。众人皆屏气凝神,生怕发出什么响动就让他灵感滞涩。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停下,便招手唤了吴意过去,笑嘻嘻地朝她说了声加油。吴意苦笑着接过他递来的笔,忐忑不安地站在案前。李过画的是两个妙龄少女,一个坐在窗前,撑着脸颊看窗外的大树,神态自然,说不出的娇憨可爱;另一个少女则在先前那位少女身后,小心翼翼,身体前倾,像是要捂前一个少女的眼睛。画是好画,可要是让她来完成后半部分,无异于狗尾续貂,她构思了许久,又为难地抬头,却看见李过泛着舟,在田田的莲叶间漂流。水天一色,他划桨荡起层层碧波,偶尔又摘两三株莲花,四五头莲蓬,不消一会儿,便是满船的绮红快绿,好不惬意。
她将心思收回来,重新专注于画上。微风荡起,一股似有似无的硫磺味在她鼻尖萦绕,她正好奇,却听见李念叫道:“不好,有刺客。”她握着笔的手猛然一颤,豆大的墨珠便滴在画上,恰好弄污了那头一个少女的眼睛。霎时间,长亭水底蹦出数名黑衣人,持着利器向众人砍去。
她未有多想,迅速扔了笔就一猛子扎进湖里朝着李过游去。李过见岸上乱作一团,忽又见吴意朝他游来,不由得朝她叫道:“做什么?湖里不知有什么埋伏,你疯了!”她游到他身旁,他连忙伸手将她拽了上去。“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她浑身上下透湿,脸上却因为吃力而泛起潮红。水下有轻微的异动,二人放低声音,连呼吸都变得轻微急促。倏忽间,从水底又蹦出两三个持刀的刺客,稳稳站在船上。劈头盖脸就朝着二人杀来,李过将她护在身后,躲避间朝着某一个刺客的后腰上踢了一脚,不仅将他踢到水中,还借机夺了刀。他拿着刀,便行云流水,如有神助。几番回合下来就将刺客击退。水上颠簸,站在船上轻轻一动就摇晃不止,眼看翻船在即,刺客看他略有分神。忽然进攻,他即便反应迅速,肩上也被刀刃划过一道口子,顿时血流不止。小船经不起这般折腾,已慢慢开始灌水。吴意见李过应顾不暇,旁边亦有刺客蠢蠢欲动,欲要偷袭。于是急中生智,连忙偷偷折了棵拳头大的莲蓬朝那刺客掷去,那刺客果然上当,挥刀便砍。正在这时,她捡起地上的长刀,重重一掷,正中那刺客咽喉。李过看小船破败不堪,索性挥刀一劈,将那小船一分为二,二人连同最后仅剩的刺客一起掉入水里。李过在水中牢牢抓着她的手,带着她拼命往岸上游。所幸岸上刺客不多,李念那几个人也都是会武的,刺杀发生后原在花神庙的守卫也陆陆续续赶到,故不一会儿,刺客们便都被一一制服。二人游得精疲力尽,李过肩上不断有鲜血涌出,在碧色的水里像是一片片不规则的图案,不断的飘忽游走。游经长亭,吴意忽然想起先前闻到的硫磺味,于是心中一惊,连忙挣脱了他的手,李过大惊失色,上来便要抓住她,然而她奋力一推,将他远远推到一旁。赶来的守卫杂七杂八跳入水里,不由分说便将他捞到了岸上。忽在这时,一声巨响,长亭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轰然倒塌,一时之间火光冲天,栋折榱崩,断壁残垣将她与对岸严严隔住,她脱了力,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便慢慢仰头沉到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