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深爱那人间烟火
回家了，回家真好。
许爸爸和商妈妈知道达达要回家，早早的买好菜等在家里了，和高叔、苏姨围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包着饺子。
转个头就忘记了机场遭遇的所有不愉快，达达跟久别重逢的亲人们紧紧相拥，开心地笑着、欢腾地闹着、笨拙地跳着……然后他满屋子转悠着找许寒，被告知许寒去了日本之后，难掩落寞。
商妈妈告诉他，许寒设计的玩具拿大奖了，很快就能回来陪他一起玩儿，还能送他世界上最多、最好玩儿的玩具。达达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然后嚷嚷着：“我也有礼物送给我的许寒。”他激动地打开行李箱，从里面刨出了一幅画给大家看。
柯立人站在客厅阳台上，接听端木禾的电话，她透过氤氲的窗户玻璃，看到一屋子其乐融融的景象，一双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高叔叔揉着面团，许爸爸擀着饺子皮，苏阿姨和商妈妈包着饺子，达达凑在她们身边有模有样地学……他们脸上挂着那种平静祥和的笑，这间房子、这幅画面太美了，看呆了的柯立人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她曾经无数次流落街头仰望万家灯火，渴望自己成为其中一盏灯下的人，曾经无数次畅想类似的情境，成为热闹屋子里的一个，就是这件看似最简单的事，却那么难以实现，让她追得很辛苦啊。
她曾经痴痴傻傻站在父亲的家门口看他的灯窗，可那里从来没有她的位置，她曾经无数次呆呆伫立在母亲家的楼下仰望，那里同样是她的禁区，是她的痴心妄想。
他们从来不允许她走过去，也不肯走过来。从出生开始，她就已经是幸福的局外人，被那个叫做幸福高高在上的家伙狠狠拒之门外，有幸福的地方，总是没她。
血亲之间本该没有界限，没有什么必须遵循的底线或者原则，父子、母子、手足之间可以在血脉相连、血浓于水中肆无忌惮地耍狠、发疯、宣泄，反正一顿饭或者睡一觉之后，前一段再深刻的干戈便化作玉帛，寒流来袭，一家人又会紧紧挨在一起抱团儿取暖。
家，是可以最自由、最逍遥地放飞自我，不怕坠落，不惧出丑的唯一属地。
眼前屋子里的人营造的家的氛围，是超越血脉的，是难得的珍贵，可是再亲密无间，又永远都有一份无形的小心翼翼、儒雅客气、相敬如宾横亘在彼此的关系里。此时此刻这个大家庭营造出来的是淡淡的雅，而家，是俗，俗不可耐。即便如此，她已知足。
这个华灯初上的夜晚，柯立人的心骤寒骤暖，她沉浸在幸福里却不敢太张扬，怕乐极生悲，怕奢侈有罪，怕纵情享乐之后会有惩罚。
“喂？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端木禾试图拉回她早已不知飘忽何处的思绪。
“别吵，我在欣赏美景。”
“你们不是在家包饺子吗？有什么美景可看？”
“有。你还记得几年前在佛罗伦萨跳蚤市场上买回来的那幅画吗？咱们俩同时看中，争抢过的那幅。”
“森林、草原、湖泊、小溪流、一间茅草屋的那幅？不稳稳地挂在你的工作间吗？谁还能抢过你？”
“茅草屋的窗户透着光，烟囱上有炊烟袅袅，你还把画的名字改成了《人间烟火》，我觉得我现在就在那间屋子里了。”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小幸福和冒着欢脱泡泡的喜悦。
端木禾被她感染了，“也对，老人们都在，达达也在，家里应该很热闹，可惜，月圆人不全啊，你心里应该有遗憾才对。”
“当然有，还差我们许寒，等他回来就圆满了。”
“我呢？我们呢？你个没良心的，亏得我们还一直惦记着你，你竟然把我们一家排除在外？这话如果被修儿听到——”
“是我错了，当然、绝对、必须不能少了你们一家三口，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少了你等于少了顶梁柱，会塌！”
“可不，不信你去看看咱家包的饺子里，绝对有我最爱的青瓜虾仁馅儿，虽然我人在大洋彼岸，但是四老心里是有我的，这醋，你吃饺子的时候必须蘸着吃了。”
“好。”柯立人长舒一口气，慨叹：“真好。”
“还会更好。”
门铃响了，柯立人拿着手机前去应门，出现在家门口的人是苏睿，她没想到这个时间，他会出现在这个地点。
苏睿淡淡地笑，“冒昧打扰了，我可以进去吗？”
还没挂断电话的柯立人正犹豫着让他进门是不是恰当，身后的商妈妈赶来笑脸相迎，把客人热情地请进屋里。
“喂！青瓜虾仁的饺子是我的，给我冻冰箱，我回去一定要吃的！不许拿出来招待客人！”端木禾刻意强调，柯立人“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四位老人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品貌非凡、清新俊逸的伟岸男子，原来只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的，没想到真人更是气质不俗。报纸上都说，这位市长与柯立人在恋爱，他们不信，可这一对儿并肩站在客厅里，怎么看怎么般配。
“第一次……第一次，家里来客人呢，还是……还是这么重要的客人，我……我忘了倒水，孩子，不不不，苏市长，你喝铁观音还是龙井？还是咖啡？”苏阿姨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还没等到苏睿的回答，赶紧转身去张罗。
“对不起，冒昧前来叨扰各位长辈了，没想到家里这么热闹，我来的不是时候，太唐突了，实在抱歉。”面对如此热情，苏睿有些害羞地歉然笑笑。
“不唐突，不客气，你来的正好，今天是我们一家团聚的好日子，你来了就是锦上添花。”商妈妈笑成了一朵灿烂的太阳花，拉着苏睿的手，把他让到沙发上。“今天咱们吃饺子，我家立人儿喜欢猪肉豆角馅儿，你喜欢什么馅儿的？阿姨给你调馅儿。”
“阿姨，刚回深城赶过来太着急了，我就是赶着过来看看她，实在不好意思，如果我知道今天家里这么热闹，一定不会冒冒失失过来。”
“千万别拘谨，别客气，到了这儿随意一点，跟自己家没区别，难得立人有朋友来串门儿，我们高兴！你喜欢什么馅儿的饺子？”
“随便，都可以。”
苏阿姨把两种茶和咖啡都备好了，放在茶几上，让苏睿挑着喝。“我们还有韭菜鸡蛋的，有荠菜猪肉的，有青瓜虾仁的，有三鲜的，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马上给你包。”
“我都喜欢，从不挑食，而且饺子是我最喜欢吃的了。”
“那就好，你跟立人先聊着，我们先去厨房把饺子包完，一会儿开饭。”商妈妈说着，还在打量着眼前这位合心意的年轻人，被许爸爸笑着拉走。商妈妈问许爸：“我刚才失态了吗？是不是话太多失礼了？”
许爸说：“刚刚好，刚刚好。”
满脸满手沾了很多面粉的达达皱着眉头地盯着这个陌生人，高叔叔领着他的手要带走他，可他站在客厅里纹丝不动，柯立人默许他可以留下来，高叔叔才笑着走开。
达达直接问柯立人：“他是谁？”
“苏睿。你好。”苏睿主动向达达伸出手，也打量着这个一脸稚气的孩子，网络上关于他的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了，只是照片和视频里这张清秀的脸、这双无邪的眼被马赛克糊掉了。他跟她长得很像，不只五官相像，就连眼神、气质都神似，这就是柯立人藏起来的儿子吗？
达达看了他一眼，没有与他握手的意思，而是走到了柯立人身边，问：“他为什么来咱们家？还吃咱们包的饺子？”
“太没礼貌了哟，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咱们家的客人，不能失礼哟，好好打个招呼。”柯立人轻轻地说。
达达又看了一眼苏睿，听话地上前拉出苏睿的手象征性地握了握，丝毫不顾及自己手上的面粉会留在对方手上，又马上退回到柯立人身边，问：“你不是有好朋友了吗？端木说你只有他一个好朋友，其他人都是坏人，我必须保护你。”
“他是好人，是守护深城的大将军，是这个城市的超级英雄，跟端木禾一样都是好人。”
达达不情愿地点点头，转身带着不信任一步一回头地去包饺子了。
“抱歉，我家达达只会直观地表达自己，您别介意。这么晚您突然过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苏睿收回了审视达达的目光，“我看到了你在机场的新闻，有点担心，过来看看你。”
柯立人点了点头，还以为他是为自己父母而来。“新闻我还没有关注，虽然不知道记者写了些什么，还是感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达达……还好吗？”
柯立人看了一眼达达，又看了一眼苏睿，了解了苏睿此番前来的疑惑，笑着说：“达达很好，我们都很好。”
“达达之前一直在美国？”
“是有些年头了，美国有一所学校非常适合他，比在我身边好，不过每年暑假、年假他都会回来，或者我们过去陪他过假期。”
“他的腿……”
“一次意外。他现在恢复地跟常人没什么区别，他很好，不管媒体怎么写，他是个阳光、积极、豁达、敞亮的孩子，虽然身体不是很好，但心理上比谁都健康，虽然有点敏感，但很善良，虽然有点倔强，但三观很正，自己明明是个孩子却还总喜欢拿我当孩子看。他是我相依为命、赖以生存的唯一家人，我吃点苦头没什么，他不行！他就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盔甲。”谈到她的心肝宝贝，不禁话都多了几句，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苏睿从她身上看到了闪耀的坚定不移的母性光辉，所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再苦再难，她都不得不为了这个孩子撑起一个家，撑起一家企业。达达是她自强不息的契机和动力，这就能说得通了，这个女人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你很不容易。”
她的视线在达达身上，轻描淡写地说：“活着就是艰难，其实谁都一样。”
苏睿转头看着开放厨房说说笑笑的五个人，再看看柯立人脸上恬淡满足的笑容，问：“以后有我在，会不会好一点儿？”
柯立人看着他满眼饱含深情一脸认真，不禁拧起眉头，不知如何作答。
“看到网络上关于你的报道，开车来你这儿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财经新闻，娱乐八卦，街头巷尾对于你的指指戳戳、纷纷议论，我跟其他人一样听了满耳，说完全不介意是假的，但即使是真的，我想我都能接受。你的历史，你的坎坷，你的迷思，你的无知，你的彷徨，你的错误，我都尊重，就算是达达，我也可以视为己出，我想跟你一起携手创造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柯立人愣住了。
“关于你的过去，既然不可更改，不可逆转，我全部接受，我知道我一定是疯了，为了你，为了爱你，为了爱谜一样的你，疯一次挺好的。你放心，即使将来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要是守着你，我们一定会幸福，会白头偕老。我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会刻意翻开你不想提起的往事，不会计较你的缺憾，不会用你的伤痛作为日后吵架嫌弃你的理由，我想跟你在一起，走进婚姻，到老。”
柯立人被他的表白惊呆了，同样震惊的还有四位老人，他们震惊之后更多的是欢喜，如此优秀的男子，看懂了柯立人，并且深爱着她，即使看清了她的短处和难处，仍愿意娶她，这是件多么高兴的事儿啊。苦尽甘来，这才是上天最合理、最恰当的归宿，老人们激动地掩面而泣，等着柯立人感动地点头。
可她却没有，她只是低下了头。
“别说不，别犹豫，别退缩，别顾虑外界那些纷纷扰扰，你只要看着我，相信我，跟着我，我们试着走一程。有我在，风会停，雨会歇，我会为你只手遮天、翻云覆雨，我会为你平乱世、主沉浮，让你在这世上做最顶尖的自己，有我在，没人能再对你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没人敢伤害你。”
突如其来的求爱让柯立人心惊胆战，却不得不保持一脸淡定，这得益于她占尽主场优势。思忖良久之后，抬起头时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你看，岁月静好，我已经非常满足了，觉得一切都饱和了。”
“你怕了吗？因为我是市长？因为我还算优秀？”
“也许吧。”
“你不信任我？”
“不是，只是……只是我已心如止水。”
“和每个女人一样，你需要爱情，需要家庭，需要一个肩膀，不过你最需要的是——勇气。”
“对不起，我太懒了，已经不愿意鼓起勇气去争取任何事物了。”
商妈妈见势不妙，赶紧过来打圆场。“你们年轻人真奇怪，个个儿都是急性子，不如多留给对方一点时间考虑一下吧，不要草率地决定任何事情，这样太容易错过好姻缘。茫茫人海，两个人相遇相知多不容易啊，放慢节奏，慢慢来。立人，今天苏市长是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连待客之道都忘了吗？他今天主要的任务就是吃饺子。”苏妈妈拉起苏睿的手，坐到了餐桌上，悄声说了句：“孩子，咱不跟刺猬硬碰硬，她这一身刺可不是一天两天长满的，假以时日等她琢磨明白了，不想扎你了，就算带一身刺，也是软的。”
苏睿得到了老人的鼓励与支持，笑着点点头，虽然有点苦涩，但是仍然充满了希望。
餐桌上，苏睿礼数周全，照顾了一桌子的男女老少，看到柯立人吃得少，还为她夹菜，四位老人颇有热情、和适宜地跟他闲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字里行间、举手投足丝毫不见怠慢，也少了几分求爱受挫之后的尴尬。
她的家人们说话进退有礼，十分细致贴心，整个就餐氛围彰显出她的家风澄澈，让苏睿更加确信她不是个不善良的人。
柯立人在亲生父母那里不讨好，想必达达就是两代人之间的隔阂，是她的苦衷，但她却能融合在这样和蔼可亲、谦和有礼的几位老人身边，应该源于她的德行与魅力了。老人家看事物都是深刻透彻的，他们懂她，他们宠她，他们鞭策她，这是外界完全看不到的，那些妄图了解却又解不开的人总是敢草率落笔，仅凭臆想和瞎编就塑造出一个别样又显真实的柯立人。
她没念过书，却明明腹有诗书，书架上的藏书涉及到各个领域，内涵、修养无处不在；她不敬不孝，却跟没什么瓜葛的老人们相处自然融洽；她对手足冷酷无情，却有端木禾、纪明月等一众掏心掏肺的挚交好友；认识一个人，看她身边的人就可以了，她身边的人就是她的底牌。仅凭“听说”来了解一个人，太傻了。
有些女孩，譬如她，少了华丽的装裱，甚至被肤浅粗陋层层包裹，内心却都是宝藏，精致细腻且富有深度。挖宝藏是力气活儿，也是对眼力、毅力、耐力的考验，她值得。
柯立人把剩下的青瓜虾仁饺子包完冻进冰箱里，然后站在水槽边洗碗。达达在旁边配合擦干水渍，还不时调皮地把水龙头的水撩到柯立人脸上，任凭她回击也不躲，他会冲她咯咯大笑，他会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磨蹭，他会抱着她撒娇……他亲昵依赖，她温柔宠爱。
坐在老人中间吃水果的苏睿，视线总是不由自主移到她的身上，被她散发的女性柔情所吸引。
不能生育，有个智商不全的私生子，再也不会比目前这种情况更坏了，可这些阻力挡不住自己爱她的热情。
苏睿开车行驶在夜色中，他耳边还回响着许爸爸送他出门时，对他说的那几句低语：“孩子，慧眼识珠，不用怀疑，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女孩，她只是没有能力表达出来。爱她，需要比她更聪明、比她更勇敢，比她更坚定！你用看一个好女孩的眼光看她，她必定不会让你失望，她就是世间最优秀的孩子。你用看一个坏女孩的眼光看她，她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水落石出，她就是世间最能受委屈的孩子。”
他沉沦了……
晚上，柯立人在小平房工作室的浴室里帮达达洗完澡，给他擦干净穿上睡衣，为他吹干头发，在他脸上涂上润肤露，哄他上床。她一边看他坐在床上画画，一边给他的腿按摩，直到他泛起睡意，才小心翼翼收起他的画本，放平枕头让他躺好。
他睡眼朦胧，翻了个身，笑着说了句：“柯姑娘，我爱你。”
柯立人心里美滋滋的，笑着亲亲他的额头，又拨了拨他的头发，然后躺在他身边搂住他，发自肺腑地说：“臭小子，你回来真好，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喽！以后下班，我就能早点回家喽。”
达达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还是握住她的手，呓语：“柯姑娘不疼啊，不疼了，我保护柯姑娘。”
“我们达达是个小暖炉，真暖和。”她的小平房里有了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