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还亮着的戏台子。
上头端坐着一美人,一席红衣,发间金簪,怀中抱着琵琶,弹着不知名的曲目。
那曲子行云流水,飘渺如云烟,不知深浅的雨雾成了遮掩的目帘,挡住山水人间,听不真切,却又有几分醉。
台下酒客本就多肆意放纵,身处黑暗也爆出一阵欢呼与赞赏,更是多了让人听了就面红耳赤的调笑与荤话。
泠鸢染神色淡淡,她仰头看着那位美人,却又好像目光飘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泠姑娘此人,喜好绿衣,目带笑意,手腕绑伞,骨子里溶着浅淡清冷,仿佛隐于雾中,起雾时,你看不清,散雾时,看不真切。
与样貌气质无关,这大概便是灵魂镌刻之物,即便立于血海,她依旧笑语嫣然,浅立于世。
她身处于世,涉足于世,却不沉沦于世。
一会儿,周遭那些酒客们不知为何纷纷倒了地,弄出了好大一番动静。动静过后,竟是独留了两位姑娘站着,显得怪异滑稽。
琵琶声不停,曲风变得诡异。泠鸢染往台上看,发现那原本坐得好好的姑娘没了踪影,无声无息地像是没有出现过。
灯台的光寥落而寂静。
风不知吹倒了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铃铃铛铛一阵响,有些渗人。
“你这个人,就爱弄出些人命来。”
是男子温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在酒楼里回荡,空灵而恐怖。
“你今日来可不是找友人叙旧的吧。”
另一男子冷哼一声,挑明了天窗说亮话。
琉烟觉着在一个满处漆黑,漫地都存在躺着的如同尸体的人,虽然也不知晓死活,听两个人针锋相对,是真真吓人。
正在琉烟四处乱瞟咽口水,泠鸢染扯着她不知往哪处摸索着。她们所在的地离戏台子并不近,现在那些人看有美人纷纷涌去,也离她们不大近。
此刻,两个男子又说起话了。
那名温和的男子似乎笑了笑,道:“你这话倒是说笑了,我为何而来,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而另一位男子道:“我这阵子逍遥自在没做什么大事,不知你是为了何事?”
温和男子冷了语气,道:“自然是为了凤阁的那件。”
琉烟感觉到身旁的人一顿,她正有些担心地摸索着要拍拍泠鸢染的肩,那人却立马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仿佛那一顿只是她的幻觉。
温和男子语气中泛着寒意:“你可知你那件事做的有多荒唐?整个凤阁之巅,你说封就封,画渊你说灭就灭,你清楚后果吗?”
另一男子却好像好不在意温和男子口中的“后果”,他近乎轻狂地笑了一笑,道:“画渊早该灭了,要不是顾及到你们这些正义之士的所谓颜面宽容与名誉,我才不会等这么久。五百一十五年了!那个怪物它不会回来了,也就他们那些老不死的瞻前顾后!这么多年平静,也平息不了那场惊世骇俗吗?”
五百一十五年?
苍梧之战?
泠鸢染垂下眸子,蹲下身子。
凤苍大陆有两极端,一为直入云霄的凤阁之巅为最高处,另一为深入“十八层地狱”的极地苍梧最低处。而苍梧之战便是在极地苍梧所开战,所以称之为苍梧之战。
苍梧之战至今已过去五百一十五年,却依旧让人心不得平静,谁也不知晓那场战役的胜利者是谁,因为参与过这场战役的人皆已马革裹尸,死在了那战场上。
经后人猜测,是有第三方介入了这场战役,获得胜利后,销声匿迹,杳无音讯。
而画渊这一门派便坐落与凤阁之巅,是当年参战门派之一,守护凤苍已有千年,却于半月前惨遭灭门。
画渊整派灭门。
温和男子平静道:“你没见过那时候的凤苍,自然不会明白画渊的重要性。对于凤苍,画渊不不只是个门派……”
他顿了顿,接着道:“它更是个信仰与象征。”
另一男子不屑道:“信仰?象征?百殇,我本以为你与那些固执己见的老头不一般,没想着你也是个看不清时局的人,如今,画渊难道不是名存实亡吗?它已彻底变为一个三教九流的门派了!”
温和男子厉声道:“住嘴!”
酒楼的气压低下。
这仿佛触及了他的逆鳞,他有些失态。
泠鸢染微怔。
瞬息,他找回了理性,淡声道:“席云,画渊,尊者们要留着,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名存实亡,兴许只是个假象。你这一朝灭画渊,往后可能会毁了整盘棋。”
“有哪盘棋会在意一个无用的弃子?”另一男子轻蔑道。
温和男子声音有些沉,道:“画渊从不是弃子。”
他休整了情绪,道:“席云,跟我回去吧。”
另一男子一顿,嘲讽地笑了笑,道:“说到底,你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事我认了。不过你也别想着说服我,我俩打一架吧,看输赢,定真理。”
温和男子淡声道:“席云,我无意与你争斗,只要你与我回去受罚。你也不必担心,尊者们向来珍惜人才,只要你知错,便不会怎样。现在与我回去,还有机会。”
另一男子冷笑一声,道:“我本就无错,若不领这莫须有的罪名,又能怎样?百殇,你要我回去受罚,不打一架,难不成想着点化我?不必废话了,来吧。”
温和男子似有若无地叹了口:“失礼了。”
一阵沉默。
良久,依旧无人出声。
烛光骤起。
两人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了眼,待适应了光亮,琉烟忙问:“小姐,我们追吗?”
泠鸢染看着酒馆打开的门,门外的世界下了雪,雪花一层一层落在屋檐,成了一片的银白。
她转身似雪,轻然无恙,眸中浅谈,蹲下身,右手轻轻搭上了一人手腕,轻道:“不追了,救人。”
琉烟无言地看着泠鸢染,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医者大夫郎中的身份与责任已经成为了她通往真相的路上的一片荆棘,但是她甘愿如此,即使要再绕很多弯,也无所谓。
她家小姐本来就是这样无所谓又认死理,倔得很的人啊。
琉烟笑了笑。
却不知为何,泠姑娘在把了几个人的脉后神色有点细微的不对,这人太多,她走了一圈,随意又把了几人的脉,脸色冷了下来。
径直走出门撑了伞,方才转头道:“走吧。”
琉烟有些懵,小心翼翼地走到泠鸢染身边,看着她一脸错愕地吐出一个字:“……走?”
“嗯。”泠鸢染淡定地点点头。
“不,不救了?”
“走吧。”
救还是不救?
一场骗局而已,救或不救又有什么?
琉烟没有跟上她。
她只身闯进了漫天的大雪。
铺在地上的雪被人踩出了脚印。
一个一个,留了一路。
琉烟看见她在这条道上走远了。
万家灯火都灭了。
在一条铺着雪的路上,她一个人走着,撑着一把伞,青丝染上银霜。
那路旁漆黑,照不亮她的前方。
琉烟看见她的伞倒了,她站在那儿,在路的中央。
她仰起头,有雪落在眼里。
雪在她眼里融化,成泪。
低头瞬间,她抬起右手抵在唇上,绿色的衣裳,湿了一片。
在这脚印的尽头只有她一个人,单薄而倨傲。
琉烟一怔,抬脚追了上去,她迎着风雪逆着风,整个人浑身都是寒气。
她在这雪地又加上了一个人的脚印。
她奔跑向一个人,捡起那把伞,撑在那人的头上,拥抱了那位姑娘。
这路旁依旧没有光亮。
脚印的尽头有两个人。
这条不见前方的路,有两个人在走。
泠鸢染骂道:“泠千,你个傻老头!”
从下山那场雪到现在这场雪,都是泠千制造的一个幻境,泠鸢染选择路的机会。
每一场雪都是开始,每一场雪都是结束。
泠千告诉他的女儿,一件事若要结束就要寻找开始。
是寻找,还是复仇。
这都是路,走起来好像一样,却有本质的不同。
泠鸢染大概要以后才能明白,这场雪的意义。
雪停了。
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医者仁心,仇者无情。你注定走不上这条路。”
泠鸢染无奈地笑了。
她知道,这是老头给她最后的告别。
此刻,才是真正的诀别,所有一切,都要放下。
跋山涉水,若不轻盈起身,如何身负重任,前行不退?
泠千铺就的这一场幻境,成为转角路口,成为过去与往后的分水岭。
“小姐,我们要重建门派啊?”琉烟撑着伞,问道。
泠鸢染轻轻摇头,抬起眸子望向这被雪铺满的未知尽头的路,道:“画渊未亡,何来重建?”